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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名:阳春本章字数:17568

  一

  公历的三月十八日,中共辰阳县委员会正式成立,取代了原来设立的临时机构中共辰阳县工作委员会。县委随即成立了减租领导小组,由县委书记李怀豫亲自任组长。三月底,县委组织召开了部署减租运动的干部会议。会议要求四月初各区要首先组织一个农会试点,展开减租工作,取得经验。到四月中旬,全县全面铺开减租运动。

  四月一日,大溪区公所召开会议,已成立农会的保的农会委员和尚未成立农会的保的积极分子骨干都参加了会议。会议决定以石寨农会为试点,开展减租运动。从石寨减租试点工作开始,所有农会干部参加减租运动,边工作边培训。全区的减租运动分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在石寨试点上选择石祥亨家为突破口。把石寨及周边已成立农会的村的群众发动起来。到四月六日这一天,动员起来的群众同时到石祥亨家退租。要造成浩大的声势,把退租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样才能给地主阶级造成强大的政治压力,使减租运动顺利地进行下去。第一阶段的区干分工是,由王任遥坐阵石寨,与罗有城一起,带领石寨农会干部,把群众充分发动起来。吴圣明带着大溪镇农会干部到尚未成立农会的虎岩,发动那里的石祥亨家佃户;石映春到杉林;陈怡雅到跑马潭,新任区武工队副队长夏仲田到峻湾,与当地农会干部一起,发动那里的石祥亨家佃户。各保务必在四月六日上午十点前,把发动起来的群众带到石祥亨家。由石寨农会组织,打开石祥亨的粮仓,给佃户们退租谷。考虑到石祥亨在龙坪那边放租的田地也不少,就近选择石寨河对面的吴家垴在第一批退租。由姜米到龙坪区去与他们区领导取得联系。

  第二阶段,四月八日前完成石祥亨家第一阶段退租任务后,石祥亨打开大溪镇上的收租院,两处同时给其他村石祥亨的佃户退租。与此同时,石寨农会自行组织全保的退租工作。区干部和其他保农会的干部转移战场,分组到尚未动员群众的村开展工作。主要是在已经成立农会的各保开展退租工作。

  第三阶段,全区尚未成立的农会全面铺开退租工作,各工作组要一边发动群众退租,一边组建农会。争取把全区各保的农会都组建起来。

  王任遥要求,各工作组要一边发动群众,一边仔细统计每户的租田面积、租谷定额、实缴租谷情况,还要摸清去年的灾情和各户的当年实际收成,及按政策应该退租的数量。在四月五日前形成统计表格到区里汇报。四月六日退租时,原则上按照摸底的数字退租。现场如有争议,再具体问题现场处理。

  王任遥说,按政策退租粮数据的摸底,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单听佃户一家的陈述,要做好调查研究,务必要把受灾情况和当年实际收成搞准。这不是不相信群众。绝大多数群众是应该信赖,但不可避免也会有少数人不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任何人群都有良莠之分,我们必须把工作想在前面做在前面。只有搞实在了,搞准了,我们的工作才不至于被动。

  他强调说:“群众要充分发动,运动要搞得轰轰烈。但是,一定要注意政策、注意方法,不要误导群众,不能乱来。我们要的是按政策退租,不是吃大户。不能搞人身攻击,更不能损坏东西。要绝对杜绝出现哄抢现象。现在,有不少群众已经断了粮,免不了会有人故意起哄。一有这种苗头就要坚决制止。”

  他还强调说:“没有租田种的农民有自愿参加退租运动的,要欢迎他们积极参加,为佃户撑腰鼓劲。但是,不存在给他们分粮的问题。这一点必须讲清楚。按政策计算应退给佃户的租谷,百分之九十退到他们的手里,留下百分之十掌握在农会手中,到运动后期救济那些没有退到租谷又参加了退租运动的断粮户和缺粮户。县里现在收上来的公粮不多,咬牙拿出了四十万斤粮食赈灾。其中二十万斤是生产贷粮。我们区分到了三万斤救济粮和三万斤生产贷粮,按全区总人口计算,人平只有三斤。这点粮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这些粮食要等到减租运动后期,与减租提留的粮食一起,再统筹安排。生产贷粮下发给那些连种谷都没有的困难户,到秋后退本给政府。”

  负责石寨减租运动的罗有城散会后就跟石寨农会的干部一起到了石寨。当晚他就召集了退租运动动员会议,并且把民兵和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也都通知来参加了会议。

  罗有城把区里的会议精神传达给大家后,就开始做具体的分工部署。王任遥区长明早就要和县里工作组的领导到石寨来,要面见石祥亨,向他讲明政策。还有在县城工作的石祥迪和石瑞雄也于明天赶回石寨,协助他们做石祥亨的工作,配合石寨的退租运动。农会的干部每人分一个自然村,三天内把群众充分发动起来,把数据统计上来。四月五日上午农会开会汇总情况,下午到区里汇报。四月六日上午十点钟前集合群众到石祥亨家退租。

  他强调说:“我们石寨是全区的试点,全县的典范。区里全力以赴抓石寨的退租运动,是对石寨最大的信任和帮助。我们一定要借这股东风,把工作做好,做得比别的农会都好,为其他保树个榜样。”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大家集思广益,把所有想到的细节问题都讨论了。最后,农会干部作了具体分工,每个干部负责一个自然村的宣传动员工作。四月六日开仓退租那天,干部们也都定岗定位安排了具体分管的工作。民兵队长刘应求带着民兵队负责维持退租现场的秩序。

  散会后,罗有城让石浩福把下院的石求丰叫到了农会。

  石求丰深更半夜被石浩福从被窝里叫起来带到农会,心里不免发慌。他想,莫不是亨老爷藏枪的事被人告发了,农会找我的麻烦?走到石紫强家中,见只有罗有城和石紫强两个人坐在办公室,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一领进农会就会被民兵抓起来呢。

  罗有城叫石求丰坐下,问道:

  “这么晚了,把你叫过来,你晓得为什么吗?”

  石求丰一听罗有城问他,心里又发起慌来,摇了摇头没吭声。

  罗有城说:“最近,石祥亨有什么动静?”

  石求丰看着罗有城,见他脸上并无怒色,口气也很平和,心想恐怕不是藏枪那事有人告发了。便说:

  “没什么动静。这段时间他老实多了,连大门都很少出。呵,前几天他到大溪镇上看收租院,又去烟馆里结了账回来。他说烟馆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罗有城说:“他这个害人的烟馆,我们迟早要关掉它。还有他在龙坪镇上开的那个赌场,也要关掉。这家伙就不干点好事。”

  石求丰附和说:“是该关掉。他自己不嫖不赌,只是害别人,他赚钱。”

  罗有城说:“现在,按照中央的统一部署,要开展大规模的减租运动。把你叫来是要你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立功赎罪。”

  石求丰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说:

  “你要我干什么,只管吩咐。”

  罗有城说:“我要你在两天之内,把石祥亨遍布在各处的租田、租谷的收交定额、收交情况都给我统计出来。后天晚上来农会向我汇报。”

  石求丰面有难色地说:“这个我可是搞不准,账本不在我这里啊。”

  罗有城严厉地说:“你别给我耍花招。各地的租田是多少,租谷的定额是多少,你不晓得怎么去催收?告诉你,我不是搞不到手,是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就看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帮农会做事。”

  石求丰说:“各处各家的租田面积我手里确实有底子。租谷定额和交了多少租谷我真的没有底子,在账房那里。谁欠了租要我去催收,都是账房给单子,我照办。我要骗你就不是人。”

  罗有城把手一挥,说: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讲那么多,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帐搞到手,后天晚上交到我这里来。”

  石求丰苦着脸,想了想,说:

  “好吧,我去找账房浩云叔把账本搞来,抄一份给你。可老表你也别为难我,万一搞不到手,你就莫治我的罪。再就是你得给我宽限点时间,两天哪成啊。”

  罗有城说:“有这个态度算你还明智。就再给你一天,大后天晚上交来吧。不能误了我的事!”

  石求丰哭丧着脸,说:

  “你怎么要得这么急呀!我试试吧。若是误了你的事,也只好由你发落了。”

  二

  石求丰从农会回到家,躺在床上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罗有城交办的这事实在让他闹心。他想去跟石祥亨报告这事。可一想,如果跟他讲了,他要做出抗拒的事情来,一追究,是他通风报信,他还脱得了干系?那不是自己在找死吗?共产党要打倒石祥亨。这是迟早的事,他可不想跟石祥亨陪葬。看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帮罗有城把这个账本搞到手。可是,能搞到手吗?浩云叔那个人做事细心也很认真,可是胆小怕事,对石祥亨也是很忠心的。他能把账本轻易交到我手上?咦!肯不肯给我,也得试试,死马当着活马医吧。能搞到手,交到罗有城那里,就算为共产党立了一功。良禽择木而栖,亨老爷你也别怪我。我这也是逼得没办法啊。我把你藏枪的秘密保住不讲出去,也算是对得起你那两根金条了。这大势所趋的事,我也只好这样了。

  到天亮了他才最终定下决心,要想办法把石浩云的账本搞到手。

  石求丰起了床,草草地热了一碗剩饭就剩菜,胡乱吃过,就进了石家大院。好在账房在后院,他从后门进去,一转身就到了。账房先生石浩云也刚到。

  石浩云五十多岁,齐肩的长发,矮胖的身材,圆盘脸上没长胡子,一副老女人模样。他家就在下院,有三四十担谷田都出租了,自己没耕种。他祖上出过举人。下院子村对面的柑橘园里还有他祖人清道光年间中举立的石桅子。代代人都读书,可后来再也没出过什么人才,又都不善持家,便逐渐衰落下来。到他这一代,除了守着一个已有二百年历史的小庭院和三四十担谷好垄田,便再没别的家产了。可他至今依然以祖上出过举人,代代都是读书人为荣,说话还常带着之乎者也。

  石浩云见石求丰进了账房,不冷不热地问道:

  “求丰贤侄有何事?”

  石求丰开着笑脸,说:

  “没事,来看看您。”

  石浩云不大喜欢石求丰。虽然不少打交道,却少有私交。他认为自己是凭着笔杆子和算盘吃饭,管好主人的账是本分,其他的事一概不问。他做事对主人负责。却不去刻意逢迎主人,也从不对下人吆五喝六拉架子。他是孔孟的弟子正人君子,而石求丰却是另一类人。读书人说句不得体的粗话,他就是狗性。在主人面前尾巴摇得屁股都扭脱了,在佃户那里却是凶神恶煞,说咬人就咬人。他冷冷地说:

  “天天见面,有什么好看的。有事吧?”

  石求丰从怀里掏出两包大前门烟塞到石浩云手里,说:

  “亨老爷赏了几包好烟,拿来孝敬您。”

  石浩云把烟退到石求丰手上,说:

  “无功焉能受禄。今日这是太阳从西边出唉!”

  石求丰脸上有些挂不住,觉得很尴尬。真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费力不讨好。他把两包烟放在桌子上,说:

  “平时孝敬不周,云叔莫见怪。”

  石浩云说:“有事直说无妨。”

  石求丰说:“是这样的。亨老爷要我把租谷清一下,我想把收租的帐本借去认真地看一看。”

  石浩云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石求丰,说:

  “以往都是亨老爷叫我列出欠租的单子给你,你照催。你要账本干什么?”

  石求丰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不是想把事办得主动些嘛。亨老爷这阵子心情不好,我想让他少操些心。”

  石浩云说:“也好,我去跟亨老爷讲一声,他让你拿去,给你便是了。”

  石求丰忙说:“云叔可别,可别去跟亨老爷讲。我这不是想悄悄地为亨老爷分忧,在亨老爷跟前讨个好吗。他要晓得了,我还讨个什么好?”

  石浩云说:“贤侄此言差矣。让亨老爷明明白白晓得你在为他分忧,就没好了?好在也,在也。”

  两个人正说着,突然有人径直进了账房。面对门口的石浩云首先看见,忙招呼说:

  “祥迪老爷、瑞雄少爷,你叔侄二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进门的石祥迪应声说:“浩云公好啊!求丰也在这里。”

  祥迪素来不喜欢石求丰这人,加之求丰又比他小十多岁,故而他对求丰从来不以辈份相称,而是直呼其名。

  石求丰吃了一惊,忙往一边让了两步,说:

  “二老爷。大少爷好。我没事在云叔这里闲扯。”

  浩云把话接过去说:“他来向我要收租的账本。”

  祥迪问道:“求丰你要账本干什么?”

  石求丰一时语塞,石浩云又把话接过去,说:

  “他说他要主动帮亨老爷催欠租,让亨老爷少操点心。”

  祥迪看着石求丰那张涨红了的很不自然的脸,说:

  “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你那副德行,一定是在骗浩云公!”

  石求丰素来就胆怯着祥迪,没事时见了他就发怵,现在心中有鬼,更是诚惶诚恐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跟云叔开、开玩笑的,没、没事。你们有事就忙吧,我先走了。”

  石求丰正欲抽身,祥迪叫住了他:

  “你先别走。我问你,是农会问你要账本吧?”

  石求丰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晓得的?”

  祥迪说:“马上就要搞减租运动了。你是管收租的,农会不问你要帐问哪个要?”

  石求丰扯着哭腔:“他们逼我交出收租的账本,我也是被逼的没了路,才出此下策。二老爷,你饶了我吧!”

  祥迪说:“看你那副样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现在你肯替农会做事,说明你有进步。只是你不该欺骗浩云公。”

  他转脸对石浩云说:“我也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农会有账本在手,就少了许多麻烦事。你们都应该积极配合农会的工作。这对政府、对我们家都是有好处的嘛。浩云公你把收租的帐抄一份副本出来给求丰送到农会去。这事抓紧办。”

  石浩云看了祥迪一眼,又看了瑞雄一眼,说:

  “这事亨老爷晓得吗?”

  瑞雄把话接过去,说:“没关系的,你抄你的。这事我和二叔马上就去跟爹爹讲。”

  祥迪说:“刚才我们去跟哥见了面,他正在吃早饭,我们就先过你这儿来走一趟。就算把事给你讲了,不能误啊。哥那儿我们去讲,你就放心办吧。”

  祥迪和瑞雄说完就离开了账房。

  祥亨吃过了早饭,正拿着水烟袋站在佛堂门口吸着烟,见祥迪他们来了,便一起进了佛堂。

  三人坐下后,石祥亨问道:

  “你们两个昨天那么晚了赶回来,有什么急事?”

  祥迪说:“县里区里都开过会了,马上就要开展减租运动了。我们怕你想不通,想赶在区里和农会与你见面之前回来劝劝你。不然,你跟他们又闹僵了就不好了。县里开减租动员大会我也参加了。会上王区长找我沟通了一下。他们计划从你这里首先开始退租。本打算昨天早上就回来,但我和瑞雄两个单位上都开了一天的会,只好晚上往家赶。你昨晚怎么那么早就睡下了。架子还蛮大的,请你又不肯起来。”

  祥亨没好气地说:“我九点多钟才睡,你们回来晚了,怎么怪我睡得早!睡下了还要把我叫起来,急什么,救火呀!他们要减租就减他娘的,关我卵事!为什么要先拿我开刀!”

  祥迪说:“看看,你这劲儿又上来了不是!你是大溪最大的财主,石寨五保又是最先成立的农会。减租不从你这里开始从哪里开始?这是党的大政策,全国上下都一样。你得顺应着历史的潮流。”

  祥亨问道:“他们都规定了些什么卵政策?”

  祥迪对瑞雄说:“雄伢你跟你爹讲一下。”

  瑞雄说:“县委按照上面政策,确定“三七五”为最高纳租限额。就是说,佃户向您交租按实际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七点五交租。佃户自己拥有当年实际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二点五。辰阳县各地基本上都是收百分之五十的租子。所以,县里规定实行“二五”退租。就是说,按原来已交足额租谷的百分之二十五退租。”

  石祥亨嚷道:“阿娘匹,几百年几千年都是一担交五斗,到共产党手上就要变了。他们交一百斤就得退二十五斤,这该退出多少粮食!是我仓里库存的四分之一,十来万斤哪!”

  瑞雄说:“那怕是还不止这个数。你是按额定的租谷数收的。多少年这个数都不变。可政策规定的是按当年实际收成的百分之三十七点五收租。去年受了涝灾减产的佃户你退的还要多些。”

  祥亨瞪大了眼睛,半响没说话。

  祥迪说:“政策规定是合理的。人家减产了欠收了,甚至颗粒无收,你还要按额定数收租,交不上来还要算到下年补交。这不是把人家逼到绝路上去了吗!”

  祥亨吼起来:“合理个屁!年成好的年份,他们收得多我也没加过。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增收了不加,欠收了就减。这不纯粹是专门整有田人吗!”

  瑞雄说:“爹爹你莫嚷。政策是这样规定的,你只有照办这一条路。大势所趋呀!”

  祥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那眼泪却禁不住滚了下来。他哽咽着说:

  “还让我们活不活!”

  祥迪说:“怎么就不让你活了?许多穷人现在都断粮了。他们一年累到头,还得饿着肚子。你讲讲,他们活不活?你仓库里存着几十万斤粮食,让你退出来些粮食救他们的命,你讲你该不该退?”

  祥亨抹着眼泪,说:

  “收租子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出土地,他们出力。各人一半,天经地义。没有我的土地,他们到天上种去?”

  祥迪说:“正是因为地主占有大片土地,劳苦大众才辛辛苦苦还受穷。这是剥削,是农村里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告诉你,今年减你的租,明年说不定就收了你的田。你再想要这个减租政策也没有了。土地制度要彻底改革,这是迟早的事。老解放区搞土地改革在先,我们这里快了。到时候,你的所有土地都要分给穷人。那时,我看你又怎样想。哥呀,你一定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才行呢!”

  石祥亨不再吭声,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他现在心里好痛,好恨。他恨共产党。共产党是他的死对头。共产党坐了天下,就没有他的活路!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跟着章岳峰拉起队伍跟共产党痛痛快快地干一仗。那样的话,死了也痛快些,还为党国尽了忠,比现在活受罪要强得多!

  这时,守大门的家丁领着四个人进了佛堂,是王任遥和罗有城,还有县里分派到大溪区指挥协助减租运动的民政科长乔银锁和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候阳。这两位都是南下干部。

  祥迪和瑞雄赶紧起身打招呼。

  石祥亨依然埋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三

  石桂月负责上院子的群众发动工作。她选择的第一家动员对象是参加了农会退租动员会议的积极分子石浩全家。什么都不用说,石浩全见她一来,就直径把各样数字报给了她。

  石浩全说:“桂月哪,叔跟你一起作动员工作吧。帮你记记数字。”

  石浩全租种着石祥亨四十多担谷田,租谷已经全额交足了。按算他应该退到五百斤谷。他是个很精明的人,识几个字,会打算盘。石桂月不识字,也不会打算盘,巴不得有人帮她。他不说,她还要请他帮忙呢,自然十分高兴。

  石浩全十六岁的女儿荷花也乐意跟桂月跑,说道:

  “桂月姐,我跟你做个伴吧。”

  桂月更高兴了,说:

  “好啊,姐带你提炼提炼,往后就跟着我一起做妇女工作。”

  于是,石桂月上门动员群众就变成了三人小组。

  已经转了两天,大部分佃户都愿意参加减租运动。尤其是几户断了粮的人家,就盼着在减租运动中退到些粮食好度饥荒。只是那些没有租田种的人家,都不想参加运动。这些人家种着自己的田地,自己耕种自己做主,收多多吃,收少少吃,不跟财主扯皮,也不愿意去找麻烦事。现在,还有两家佃户动员不起来。一户是她的好朋友吴腊香家,一户是腊香的叔吴良山家。

  吴良山租种着石祥亨三十多担谷田,按政策可以退到近四百斤谷。他家租的都是山田,靠天吃饭,田面积宽。去年雨水多,他的那三十多担谷天水田沾了老天的光,得个好收成。竟打了近四十担谷。按照额定租谷数交过后,还余下两千多斤粮食。他说他今年不欠粮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石桂月说,按政策你应该退到的粮食你不去领,你也太傻了。不要白不要啊。良山的堂客欧福翠的心思被桂月说动了,也过来劝丈夫,说:“他爹随个大流,跟着大势,把应该退给我们的谷担回来,也碍不着山碍不着水嘛。”吴良山把眼一瞪,冲欧福翠说:“娘们管那么多事干什么!”

  石桂月和石浩全再劝,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吴良山却是一根筋,干脆叼起根竹脑壳烟袋,一锅接着一锅地抽,一句话也不应了。石桂月进了他家三次门了,他一直就是这个态度。急得石桂月指着吴良山骂道:

  “良山叔你真不是个男人。你连条没有骨头的鼻涕虫都不如。鼻涕虫还敢往壁陡的墙上爬呢!”

  任你骂也罢,损也罢,吴良山就是金口不开,不搭她的腔。气得石桂月领着石浩全父女蹬蹬蹬地出了他的门,再也没来做工作。

  石桂月到米三妹家做工作,却反让米三妹劝上了她。

  米山妹说:“桂月哪,一个女娃儿家,跟一帮子男人在一起起什么哄!你家又没租亨老爷家田种。你起半天哄,又捞不到一两谷,白忙,何苦呢。把人得罪了,又得不到好处,这种事儿你也干哪。”

  石桂月生气地说:“米嬸你讲的是什么话!他石祥亨害死了我爹爹,我跟他有不共戴天的大仇。慢说是一两谷得不到,就是让我倒贴,只要能扳倒石祥亨,我也会干!”

  米三妹不紧不慢地说:“你家跟他有仇,我家跟他又没仇没冤,我犯得上恩将仇报吗?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年来,亨老爷看在他与良田师兄弟份上,可怜我们过的很难,一直都只收我一半的租谷。别人一担谷田收五十斤租谷,我家却只收二十五斤。你讲讲,我有退的吗?按你讲的那个政策,我还得送谷给他呢!你讲我是该去参加你们的运动呢,还是不该去呢?”

  石桂月和石浩全一直都不知道米三妹家租石祥亨的田只交半租。听米三妹这么一说,再也不说什么就退了出来。

  石桂月的爹石浩庆十多年前因山林纠纷被石祥亨的家丁石瑞庚推下山崖,摔断了脊柱,在床上瘫痪了一年后死去了。她家的杉林与石祥亨家的杉林连着。石祥亨派人伐木时,砍走了石浩庆家十多棵三尺多围的大衫树。石浩庆找到石祥亨家与他理论。石祥亨也不去现场看,听了工头的一面之词,坚持说那些杉树都是他自己山上的,把石浩庆轰出了大门。石浩庆一气之下,跑到石祥亨的衫林里砍倒了几棵大杉树。石祥亨闻讯大怒,带着家丁上了山。争吵时,石祥亨家的家丁石瑞庚竟把石浩庆推下了悬崖。石浩庆死时桂月还不到十岁。

  石浩庆死后不久,中院子的光棍张清佬找到桂月她娘唐淑贞,说你一个女人自己做田,虽说是请人犁田打耙收割,施肥薅草管水也太辛苦,不如把田租给我种。我按规矩交租子,还帮你管着山,还帮你种点菜,多好。唐淑贞后来就把田租给了张清佬。这张清佬也说话算数,真的帮她管着山还种了菜地。山上有棵死杉树他都砍回来送到她家里。唐淑贞也就安心把田租给他做下去了。

  张清佬年少时爹娘就死了,没人管教,学会了嫖赌。他不断地出入妓院赌场,还不时地在外勾引女人。把爹娘留下不多的田产几年功夫就全都卖掉挥霍了。他勾引女人很有招。女人一旦被他勾引上,又离不开他。龙坪那边有个寡妇被他勾上后,竟倒贴着给他钱给他米。后来那女人婆家的人呕不过这口气,抓住他,打他个半死。石寨村的叔伯兄弟把他抬回来。他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才下地。他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情王。人们还把他勾引女人的事传得神乎其神。说他看中了一个女人,在路上吐一口唾沫,女人一踩上,就会不由自主地跟他走,跟他上床了。后来,他潦倒了,只好到下院财主石祥银的油坊打油。

  张清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唐淑贞租田,没想到唐淑贞却同意了。他在村里名声不好,去找一个寡妇租田,人们都说他不怀好意。尤其是唐淑贞丈夫的胞兄石浩康光火得很。张清佬第二次去找唐淑贞那天,石浩康就堵到唐淑贞门口大骂。这唐淑贞恨她这个大伯恨得牙根痛,一赌气偏就把田租给了张清佬。还真是石浩康这一骂成全了张清佬。也难怪唐淑贞恨石浩康。石浩庆受伤后,石浩康假仁假义到处给他弟弟请医师,还不断地给石浩庆买这买那。石浩庆死后,石浩康拿着个小本本找唐淑贞算账。说他为石浩庆花了四十块银花币。过去送的那些糖果、补品全部都在账上,连熬过几回绿豆稀饭都算了钱。唐淑贞被丈夫的伤搞得家里一贫如洗,哪里拿得出钱来。这女人也硬气,硬是划了几担谷田给石浩康才了这笔账。从此两家交恶没了来往。你说这个时候石浩康出面干涉她租田,他那里顺得过这口气?一赌气就偏把田租给了张清佬。

  张清佬开始很感激唐淑贞把田租给他种,没敢有非分之想,相安无事一晃一年就过去了。可天长日久了,在她家进进出出,看着唐淑贞那颤颤抖抖的胸脯子,那翘翘的圆屁股,他就心里痒痒的。三十多岁的唐淑贞风韵犹存,张清佬这种好色的男人怎能不动邪念!

  张清佬开始使出他看家的本事勾引唐淑贞,看她的那眼神迷迷的,跟她说话的腔调甜甜的,很体贴也很温柔。乘没人在时,他便用语言试探她,有时会故意在她身上挨一挨,拍拍灰尘什么的。可是,唐淑贞不温也不火,就是不就范。

  有一次,唐淑贞病了,发高烧,张清佬替她请来医师看过后,就伺候着她。看她出了一身汗,就打了热水替她擦。他故意撩起她的衣服擦她的胸脯。唐淑贞先是把衣服按着不让他下手。他掀她按,扯了几下,唐淑贞便闭着眼睛任他去擦了。

  唐淑贞病好了以后的一天,桂月不在家,张清佬来了。唐淑贞正在屋里搓着麻线。张清佬走到她身后就摸她的头。唐淑贞没吭声。张清佬又摸她的脖子,唐淑贞也没吭声。张清佬就把手伸进她怀里摸她的大奶子。唐淑贞涨红了脸还是没吭声。张清佬就一把抱起她往床上去了。慌乱中那一筐麻线被踢翻了。

  张清佬把唐淑贞放在床上,就脱她的衣服。唐淑贞稍微挣扎了几下就任他脱了。张清佬又脱了自己的衣服。他开始在她身上吻,从脖子吻到小肚子,又回过头去吻她的乳头,吻她的腹股沟。守了一年多寡的唐淑贞哪里经得起张清佬这般撩拨,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那一团火,张开双臂把张清佬抱住了。那张清佬也真不愧叫“情王”,如同蛟龙出海一般,来了高潮竟然还不消停,硬是把唐淑贞弄得来了两次高潮。她丈夫石浩庆年轻时也没让她这样痛快过。

  那次以后,唐淑贞便离不开张清佬了。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寻欢。开始还避着石桂月,后来也不避了。十来岁的桂月还不晓事。张清佬对她好,她也就认了。

  村里人对这事很快就传得满天飞,都当着茶余饭后的笑话讲,但没哪个去干涉。石浩康气不过,找过几回张清佬。可是他比张清佬矮半个头。要打架又不是张清佬的对手。他在村里人缘儿差,又没人肯替他壮这个胆撑着个腰。有人甚至说,人家孤儿寡母的总得有人照顾嘛。他也只有嘴上骂上几句解解恨,没别的招儿。张清佬也知趣,不跟他硬碰,平时躲着他不跟他照面,遭遇上了,石浩康骂他,他也不接腔,抬屁股走人了事。

  就这样过了四五年。日子过得舒坦了的张清佬又不安分起来又开始进妓院上赌场。唐淑贞知道后骂了他几回,没用,张清佬依然恶习不改。气得唐淑贞用火筒打了张清佬一顿。十四五岁的桂月也懂事了,听到村里人冷嘲热讽,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脾气爆发起来的桂月也抓起扁担来打。之后,唐淑贞就把田收回来了,从此断了与张清佬的往来。

  到桂月十九岁上,唐淑贞替女儿张罗了一个上门女婿。这后生叫罗老满,家里兄弟多,很穷,自愿上门入赘。他长得高大壮实,一身的力气,很能干很勤劳脾气也好。只是那双吊脚眼和扁平的鼻梁桂月不喜欢。但找上门女婿不容易,有个这样儿也将就得过去了,桂月也没得说的。去年夏天,唐淑贞就把他们完了婚。

  石桂月个子不高,不算漂亮,但女人味儿很浓,像她娘,圆屁股、大乳房,走起路来高耸的胸脯子直打颤。她那白嫩的肌肤,红红的脸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清亮得如同泉水,肥嘟嘟的两片嘴唇总是红红润润的。在罗老满眼里,桂月就是天上的仙女。罗老满很爱桂月,加上那懦弱的性格,在桂月面前比儿子还听话。连桂月的洗脚水都是他天天倒呢。

  不过,罗老满对桂月积极地参加减租斗争却有着一份担心。他怕桂月这么出风头惹祸上身。这天晚上两口子睡到床上,他终于忍不住说:

  “桂月呀,减租这事你得悠着点,别太张扬了。我们家又没租人家的田,减租也捞不这好处,你犯得上得罪人吗?”

  桂月一听这话就来了气,骂道:

  “猪脑壳,你不晓得我家跟石祥亨有杀父之仇吗!”

  罗老满说:“有仇报仇,日子长着呢,还愁找不到机会?我是说整个石寨,就你一个女人在做这事。石寨这么多财主,你得罪的不是石祥亨一个啊。出了人家的几千斤几万斤谷,人家不恨才怪呢。找谁出这口气?你一个女人最好对付,他们要报复肯定先对付的就是你。”

  桂月一挺身坐起来,嚷道:

  “我是农会干部,这是我的责任,你管得着吗?”

  罗老满立马就软下了口气,说:

  “好好好,姑奶奶你别生气,我是替你担心呢。我不讲了还不行?”

  桂月又缩到被子里躺下。罗老满便爬过桂月那一头,用手去摸桂月的胸脯,边说:

  “姑奶奶消消气,消消气。”

  石桂月一把推开他,吼道:

  “滚到你那头去,别来挨我!”

  四

  四月六日,也就是农历的二月二十日,王任遥、罗有成还有县里来的乔银锁和侯阳,最先到了石祥亨的大院里。祥迪和瑞雄才刚刚吃过早饭,忙过来把他们领进了大中堂。石祥亨这几日不知道是火气攻心真病了还是假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的事都是瑞雄在管着。

  一会儿,石寨民兵队长刘应求领着民兵队的人到了。王任遥安排民兵分成两组。一组把守在通向后院的两个通道,不能让一个非工作人员进入后院。石祥亨的粮仓在后院,放粮时,只能由工作人员一个一个领进后院出粮。所有来退租的群众都只能在前院和中院等着。另一组民兵则负责维持秩序,应付可能出现的纷乱。

  接着,负责开仓出谷结算的人在张开邦、张从喜的带领下也到了。这个组安排了二十多个人,农会会计张从喜、石祥亨的账房先生石浩庆,还有石求丰,他们三人负责结算、对账和记账;青年委员张开邦和石寨小学的校长谢志立负责开出库单;区里抽了四个武工队员来帮忙,两个负责按出库单发谷票,两个负责引领进后院出粮的群众。其他被抽来的石寨积极分子分成五个小组,每组三人,同时打开五个仓门,按谷票出库退租谷。石祥迪让瑞雄领着他们到后院去做准备工作。

  一会儿,石紫强领着下院退租的群众挑着箩筐,提着麻袋进了大院;石浩福领着中院退租的群众进了大院;石桂月领着上院退租的群众也进了大院。石寨本村的群众最先到。罗有城招呼他们按照事先划定的位置聚到一起,等候其他村的人。农户们一个个都显得很兴奋,相互问候着,询问该退到多少租谷,表达着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之情。

  下院的石祥猫对旁边的人说:

  “我还以为我没退的呢。哪个晓得三犟公给我一算,竟也能退到两百来斤呢。你看,我交了亨老爷五百斤谷,按额定租谷数我该交一千五百斤,还得欠他一千斤。不晓得这一千斤还到那年才还得清。可政府规定是按当年实际收成的三七五交租。我共收了八百斤谷,这样一算就只该交给亨老爷三百斤。所以呀,我能退到两百斤。农会提留二十斤,我还有一百八十斤到手。”

  上院的欧福翠问身旁的石荷花:

  “你爹爹怎么没来?你哪挑的动啊!”

  荷花说:“我爹爹到后院出谷去了。我去结算一下,把票领了,挑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爹爹挑就是。

  她问欧福翠:“欧嬸,良山叔不是死不肯参加退租吗?你怎么来了?”

  欧福翠说:“他不来我来,能退到三四百斤谷我为什么不要。我脑子里进水了呀!”

  “他让你来?”

  “他哪里让我来。他不让我来我就不敢来呀!”

  荷花笑着说:“你不怕良山叔打你屁股?”

  欧福翠说:“咦咦咦!他敢打我?别看他人前一副男人架子,躲到屋里头,还是我说了算。”

  石寨的人们在说着笑着,门口又接二连三地进来了一伙又一伙退租的群众。

  石寨农会辖下九个自然村都来齐了。事先划给石寨的那一块地方已站不下了,后来的柳湾人站到了划给虎岩的那块地盘里。

  过一会儿,陈怡雅和跑马潭农会的干部带着跑马潭的群众来了;姜米和吴家垴的农会干部带着河对面吴家垴的群众来了;夏仲田带着峻湾的群众来了;石映春带着衫林的群众来了。

  虎岩离石寨最远,吴圣明和大溪农会的干部带着虎岩的群众最后来到。预定计划内所有该到的退租群众都来了。有的人家一家来好几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怕是到了近两千人。石家大院的前院、中院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后到的虎岩群众已经进不了大院,只好在门口的大路上停下来。有的放下箩筐,横过扁担搭在罗筐上,坐在扁担上,有的就地铺上麻袋,坐在麻袋上。

  人到到齐了,还不到十点钟。区长王任遥非常高兴,这说明发动群众这一步工作做得非常成功。他由衷地感谢自己的部下们工作这样认真,这样踏实,这样卓有成效!他手里拿着罗有城交给他的石祥亨收租账本的副本和区里的退租情况汇总表,心里分外的欣慰。他相信,这几日同志们没日没夜地工作,这退租的第一仗一定会打得十分漂亮。罗有城交给他收租帐副本时,一向不爱当面表扬部下的他,还着实表扬了罗有城几句。虽说他也想到了向石祥亨要收租账本的事,并且在与石祥亨见面那天跟石祥迪提到了这个问题。石祥迪也告诉他说已经安排账房在抄副本。但是罗有城能够想在前边,主动把这件事情做了,这是难能可贵的。这个副本来得及时,让区里迅速就能判断出动员群众时摸底报上来的数据的准确程度。这样就使今天现场退租有了思想准备。的确有少数群众报上来的交租数字存在不实的情况。有的报少了,说明这些群众思想上还有顾虑。他多少报一点,退一点,留个余地,让田主人心里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他不想得罪田主人,随大流没办法啊!还有极少数人报多了。这说明报多了的人那里肯定有什么情况,甚至是浑水里摸鱼,想多搞些粮食回去。虎岩有个叫江发改的人本来只交了五百斤租谷,他却报了一千斤。账面上他应交一千斤,实交五百斤,还欠五百斤。这家没受灾,不存在减免,按政策租额“三七五”计算,他也应该交七百五十斤,还欠着石祥亨二百五十斤租谷。这个人今天现场退租时就可能会有麻烦事。

  现场总指挥吴圣明宣布退租大会开始。两千人的大院里顿时安静下来。

  首先讲话的王任遥简单地讲了一下党和政府的退租政策,提了一些按政策办事,遵守秩序,心平气和地算账,高高兴兴地退租等要求,就把话打住了。他知道这些话同志们在分户动员时都讲到了,没必要再在大会上啰嗦占时间。他讲了还不到五分钟。

  下面是县里工作组的乔银锁讲话。他肯定了前段退租运动动员工作的成绩,赞扬了群众的革命积极性,也提了几点要求。他的讲话也不到十分钟。接着就是现场总指挥吴圣明做具体部署。

  他说:“后院有五个大仓门出谷,分五个组同时进行。吴家垴在一号仓;虎岩在二号仓;跑马潭在三号仓;杉林和峻湾佃户少一些,合分在四号仓;石寨在五号仓。”

  他说:“出谷的人安排得很多,很快的,大家不要着急。谷票有一百斤、五十斤、十斤、五斤、一斤等多种面额,很方便。退租的人按名册顺序,由干部领着,一个一个进后院算账、领票、出谷。退得多的人拿到票后慢慢挑不要着急。各家退租的粮数农会都摸底算好了。石祥亨家的帐也在这里。如果有异议,找农会干部协商解决,千万不要动火气,更不要吵。”

  他说:“农会的干部一定都给大家讲清楚了。每户算出的退租谷数按百分之九十退到佃户手里,农会提留百分之十。这些提留等减租运动搞完了,救济那些参加了减租运动又没有退到租谷的断粮户和缺粮户。大家没有意见吧?”

  下边的群众齐声高喊着:

  “没意见!”

  吴圣明强调说:“王区长和乔科长已经给大家提了要求。我相信大家有觉悟,都能按领导的要求做,实事求是地按政策算账,心平气和地退租。但是,我还是要把丑话讲在前边。今天的退租现场,不允许闹事。有委屈有意见,下来跟农会和区里反映,我们会区分情况区分场合替你解决。犁归犁路,耙归耙路,不能在今天这个场合闹。你一闹就影响了退租的大局和速度,误了大家的事也不好吧。”

  他宣布:“各农会把自己的人组织好,按名册挨个挨个地进行。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往后院走,其他人原地不要动。现在,退租开始。”

  吴圣明讲完后,各农会的干部就开始按名册叫人了。叫到名字的人挑起箩筐、拿起麻袋就往后院走。

  石寨最先被点到的名字是吴良山。良山的堂客欧福翠忙挑起箩筐往后院走。她一边走一边喊着:

  “让一下,让一下,箩筐碰着你了啊。”

  欧福翠来到后院的通道,几个民兵站在通道口,招呼她往里走。通道边上摆了几张八仙桌。桌子后面一字儿排开坐着结算记账、开票出单、发谷票的七八个人。一名武工队员过来领着她来到第一张桌子张从喜那里。

  张从喜笑眯眯地看着她说:

  “欧嫂,良山哥没来?你能挑得动吗?”

  欧福翠也笑眯眯地说:“多挑几回就是,我该多少?”

  张从喜看着账本,说:

  “应退你的租谷数是三百九十斤。按九成退到你手里,是三百五十一斤。没错吧?”

  欧福翠忙说:“不错,不错,你们算得准,哪有错的。”

  张从喜一边在出库账本上记上一笔三百五十一斤,又在另一本提留账本上记了个三十九斤。他记完扭头对石浩云说:

  “你的帐也记上吧。”

  张从喜高声吆喝道:“吴良山退租谷三百五十一斤。”

  第二个八仙桌后边坐着的张开邦招呼说:

  “欧嬸,来我这里拿单子。”

  他一边听着张从喜的话,一边已经把出库单子开好了。等欧福翠走过来,出库单就递到了她的手里。

  第三个八仙桌后边的一位武工队员又招呼她:

  “来这里换谷票吧。”

  欧福翠走过去,递上出库单,换了盖着区公所公章的谷票,跟着引领的武工队员到后边的五号仓去了。

  紧跟在欧福翠后边的退租户一个挨着一个,都按着欧福翠走过的程序,十分有序地进行着。从仓库里称得谷的人挑的挑,扛的扛,一个个都笑容满面地往外走。退租的进度很快。

  一个小时后,石寨村点到石映河的堂兄石映海。石映海站到张从喜的面前,把手里的麻袋扬了扬,说:

  “我该退的谷不多,这个袋子还装不满呢。”

  张从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账本,说:

  “你那袋子有多大,能装得下四百斤谷?”

  石映海把眼睛眨了几下,说:

  “我哪有那么多?”

  张从喜问道:“你交了多少租谷?”

  石映海低声说:“交了一千二百斤。本该交一千六百斤,有四担谷田被淹了颗粒无收,亨老爷免了我四百斤,所以只交了一千二百斤。”

  石浩云看了看账本,抬眼看着石映海说:

  “错矣,错矣!你交了一千六百斤哪,何故成了一千二哪?”

  石映海迟疑了一下,说:

  “是你的帐记错了。我自己交的的还记不清?”

  坐在后边的石求丰说:

  “海伢哥,你交租谷时我在场,明明是交足了一千六百斤不欠一两。你这人怎么傻出不傻进?真傻呀?”

  张从喜说:“你呀,脑经又在转什么弯弯了吧?你租三十二担谷田,有四担谷田被水淹了颗粒无收。按政策你可以只交一千零五十斤就够了。考虑到你那八担谷天水田去年收成好,打了十担谷。从整个租田的收成考虑,我们商量了一下,定你交一千一百五十斤租谷。这样就要退给你四百五十斤谷。你莫在这里麻烦我们了。开邦,给他开出库单,四百五十斤打九折,实退四百零五斤。”

  石映海没再吭声,走到张开邦跟前拿了出库单。

  后面接着一户是虎岩的江发改家。他家今天来了三个男人,每人都挑着一担箩筐。这三个人后面跟着区治安委员石映春和石寨的民兵队长刘应求。王任遥听到虎岩那边点了江发改的名,就把石映春叫过去交待说,江发改多报了五百斤,可能会有麻烦,让他和刘应求跟过来把握局面。

  张从喜看了看跟前这三个人,问道:

  “哪个村的?”

  膀大腰圆的江发改应道:

  “虎岩江家的。”

  “报一下户主名。”张从喜又问。

  “江发改。”

  张从喜翻看着帐本,说:

  “你租了石祥亨家二十担谷田,按政策计算应交七百五十斤租谷。你只交了五百斤,欠着二百五十斤哪。你没退的呀。”

  江发改瞪圆了双眼,说:

  “那个敢讲我只交了五百斤!你问问我这两个老弟,我家是不是交了一千斤!”

  另两个人同声说:“是交了一千斤。”

  江发改说:“按政策该退我二百五十斤谷。”

  石求丰说:“江家老兄,你那五百斤谷还是我上了你家两次门催收上来的。你什么时候又交了一千斤?”

  江发改冲石求丰吼道:“石求丰你这条石祥亨的疯狗!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轮不到你这条狗叫!”

  石求丰说:“你别骂人啊!”

  江发改怒道:“我今日骂的就是你。前年我二十担谷租田有一半遭了旱灾,你却逼着我交足了一千斤全额。我交不出,你就要抓人。害得我家交了租谷半年没饭吃。”

  石求丰说:“我哪里抓你了?说说而已,那是吓唬你的。我上门找了你两次你都不肯交。百家佃户也找不出你这么蛮不讲理的。我不吓唬你,你肯交吗?”

  江发改大怒,把两只箩筐迅速从扁担上捋下来,抡起扁担就朝石求丰砍去。嘴里一边嚷道:

  “爷老子今日就打死你这条狗!”

  另外两个人也迅速把扁担拿在手里,拉出要打架的架式。

  与此同时,旁边的石映春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手就抓住了江发改劈下去的扁担,喊道:

  “不许打人!”

  这时,刘应求和旁边的武工队员也冲上来,抓住了另两个人的扁担。

  石紫强刚才听王任遥交待石映春说,这个江发改可能要出麻烦,他不放心,这时也赶了过来。

  石映春一把夺下江发改手里的扁担,说:

  “有话好好讲嘛,你打什么人!”

  暴怒的江发改冲石映春吼道:

  “你妈匹的是哪个,敢抢爷老子的扁担!”

  石紫强上来拦在石映春前边,说:

  “他是区里的治安委员,怎么,管不得你?”

  江发改拿眼睛瞪着石紫强,说:

  “你妈匹的又是什么角色,关你什么事?”

  石紫强生气地说:“没教养的东西,你嘴里怎么这么不干净!你爷爷我是石寨的农会干部,你跑我这儿撒野,我能不管吗!”

  江发改嘿嘿地冷笑了一声,说:

  “区干部、农会干部,不都是替穷人讲话的吗?怎么今天都成了石祥亨的狗啦!”

  石紫强大怒,一抬手就给了江发改一记耳光,吼道:

  “你再敢骂,爷爷立马叫人把你捆起来,信不信!”

  石映春拉过石紫强,站到江发改面前,抬手拉下他那只捂住脸的手说:

  “这一耳光打的不重嘛,只有一点点红。三犟公只用了一分的力气。他要不忍手,只怕一耳光你脑壳就打飞了!也该教训一下你。你怎么这么蛮不讲理啊!”

  一听三犟公这名字,江发改立马就吓得两腿筛了糠。这方圆几十里的人哪个不晓得武功高强的三犟公。他低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再也不横了。

  这时,吴圣明也赶了过来,问道:

  “怎么回事?”

  张从喜简单地把情况说了说。吴圣明听了,问江发改:

  “为什么你家只交了五百斤报一千斤?讲讲你们的理由。”

  江发改没吭声,另一个说:

  “前年我家遭了旱灾,石家收了我们全额的租谷。按政策他应该退该我五百斤谷。不等于我们今年交了一千斤吗?再说,章岳峰那边今年初又收了我们五百课谷,这五百斤我们又该算到哪个头上呢。我们一年累到头,连饭都吃不上,粮食都让财主和土匪拿走了。我们气不过啊!”

  吴圣明说:“前年的帐不在退租政策范围内。退租只讲去年一年的收成和租谷交纳情况。全县是统一的。你们有想法可以理解,但不能闹事啊。你们这么一闹,看看,退租的事全被闹得停下来了。行了,别吵了。你们先回去吧。家里确实有困难,下一步我们会考虑的。”

  三个人挑起空箩筐就往外走。这时,大门口虎岩人听说江发改挨打了,都在往里挤。起着哄要把打人的人交出来。民兵们都跑过去拦着。王任遥跑过去大声说:

  “乡亲们都让一让,挤一挤,腾出地方让虎岩的乡亲们都进来。”

  人们让出一条路来,虎岩人进了前院。王任遥扯着洪亮的大嗓门,说:

  “虎岩的乡亲们不要误会了。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好不好。大家先安静下来。”

  有人在下边喊道:“你们把我们虎岩的人都打了,还不让人讲话啊。你让打人的人站出来,看看他是什么角色,敢打我们虎岩人!”

  又有人嚷着:“告诉你们,我们虎岩人不是好欺负的!”

  江发改三人挑着空箩筐过来了,走进了虎岩的人群里。有人忙问:

  “打哪儿了?伤着没有?”

  江发改没吭声,另一个忙说:

  “没事,没事。”

  王任遥还扯着大嗓门在说:“区里已经开头就说了,要求你们实事求是地报数字,心平气和地退租,要守秩序,别闹事。你们这么一闹,租谷怎么退得下去呢!”

  这时,也过了前院的石紫强站到王任遥身边,大声地把话接过去,说:

  “虎岩的乡亲们,人是我石紫强打的。你们要把我怎么的,先听我讲几句。江发改只交了五百斤租谷,可他却报了一千斤。工作人员给他解释,他抽起扁担就打人。区里的治安委员和我去劝说,他又骂我们区干部和农会干部是石祥亨的狗。我们辛辛苦苦做工作,把石祥亨的谷退出来给你们度饥荒,我们倒成了石祥亨家的狗了。你们说气人不气人!我是打了他一耳光,算是长辈人教训一下晚辈。你们硬要讲我打的不该,就浱个人来还一耳光,我认了。只要不影响退租的大局就行。我石紫强现在是石寨的农会主席,也算个小干部了,还是老脾气,没把握住就动手打人了,我应该向王区长检讨,也向虎岩的乡亲们陪个不是。可把话又讲回来,我们虎岩的乡亲们也不会赞成虚报数字吧?也不会赞成抄起扁担打人吧?”

  下面的虎岩人安静了,再没人嚷。有人轻轻地在议论。

  “这江发改也真是,丢我们虎岩人的脸啊。”

  “他就是三犟公,我们穷人的英雄哪。章岳峰十几个拿枪的匪徒,被他领着石寨农会的人赤手空拳就给逮住了。”

  王任遥十分欣赏石紫强,心想,石紫强真是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打了人一席话又把众怒给平息了。这样的干部在群众中有威信啊。不过,事后还是要批评他几句。当了干部,而且是一把手,还是要注意政策,注意工作方法嘛。

  他接过话说:“三犟公已经把话讲清楚了。相信大家都不会怪他。这事到此打止了。我们继续退租吧。”

  吴圣明把话接过去,说:

  “刚才江发改他们讲了一些情况,这里我得跟大家解释一下。江发改前年受了灾,但他按额定的租谷数交足了。他气不过,说按政策石祥亨应该退给他五百斤谷。所以他就多报了五百斤。他讲的这个情况很普遍。不少人前年受了旱灾,特别是种天水田的人家前年灾情重一些。但是,请大家理解政策。政策只管到去年的事。以往多少年财主都是按额定租谷算账,只有少数心肠好的财主才会对受灾的佃户给些减免,怎么追朔得过来呢。请大家理解政策。再就是章岳峰占据刀背岭时,把周边百姓的粮食强征去了。这不在退租的帐里算。你们虎岩还没有征公粮。日后政府如果要征粮的话,一定会把这个情况考虑进去的。请你们放心,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是一定会为群众着想的。”

  下边响起一片掌声。

  吴圣明大声宣布道:

  “现在,按王区长的要求,我们继续退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