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满春独自去了一趟河西上河口的芦玉儿家，一幢破落的老宅座落在江边，周围是成片的桑田。张满春打听到，芦家原来也是这一方的大户人家，置的地就有大几百亩。但自从芦家大老爷离世后，家境就大不如以前了，更要命的是少当家的日后开始迷上了大烟，偶尔也到三江城里去逛逛窑子泡赌场。十几年下来，芦家就败得只剩几亩口粮田了。

　　张满春走进芦家大院，一个精瘦蓬发的中年男人就迎了过来。他见了张满春的面就叫嚷说：你来干什么？没看见我都要吃土圪圪了，哪还有钱还你？张满春瞧见这个蔫男人鼓着一双突眼珠子在看着他，就在心里发笑说，真的是败得连债主都认不得了。张满春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银元递给他。那男人就对着银元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后说，是真家伙。对，我记起来了。几年前你在桥河烟馆借了我两个大洋是不是？今天来了还一块，一块也行。我收了。张满春不声不响地又拿出了一块银元给他。那蔫男人笑呵呵地说，好哇，两块你都还了。这笔账我也就销了。再不找你了。说完就要往院门外跑。张满春一把抓住他。张满春手劲特大，捏得那个蔫男人直叫“哎哟”。这时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她站在天井的一角。张满春看这女人第一眼就觉得她眼里有一种深愁大怨。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在较劲。

　　张满春觉得他应该和眼前的这个女人打声招呼才是。于是他叫了声婶子。那女人并没有接他话。她只是说，你给什么也不该给他钱的。张满春有些自责，他说，婶子，他不是说我欠他两块银元么？那女人说，他满脑子就是别人欠他钱，他又欠别人的钱。你给了他钱他马上就去城里了。不用个精光不晓得回来。那男人在张满春的把控下就跳了起来骂道，你个臭婆娘，你要是弄得来钱我能成这样子吗？张满春搡他一把说，你怎么说话呐你？你一个大男人不好好养家侍候女人，还算个男人吗你？那男人挣开张满春的手，就往自家天井边廊走去。张满春见他是向里屋走就没去管他了。那女人就说，你还是过来喝杯茶吧。说完就走进了一扇木门。张满春绕过天井跟着走了进去，进门一看却让他眼前一亮。这里与这个破败的大院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象。天井的四周和上方的瓦楞多有残缺，飞檐上还长有枯黄的狗尾巴草。而这个房屋里却是整洁有序，地上一尘不染。一张楠木小方桌上摆放着一套讲究规整的白瓷茶具。张满春进了这个房间完全没有了刚进这大院时的轻慢。而是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敬重。

　　那女人送来一杯茶，张满春躬身双手接下。那女人正着脸对他说，我们芦家败成这样还有人登门真是委曲你了。张满春说，不要这么说婶子。会好起来的。那女人又问，你来我们芦家是有什么事吗？张满春只好直说，婶子，我是来向您打听一桩事的。您是不是有个闺女叫玉儿？那女人叹口气后说，是的。她不该生我们家呀。不知他爹又走了什么邪路子，反正不在家里了。张满春问，您都不知道她的去向？那女人抹了把泪说，那个不成器的老东西说不定把她都给卖了。他烟瘾一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张满春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还不清楚她的闺女芦玉儿早被人掳走了。他也不想把这事向她挑明。她要是知道真相未必能经受得住。张满春只是说，他也是路过这里，顺便来问问。那女人却肯定地说：你没事是不会来我们这破门破院的。八成是看上了我们家玉儿。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男人，我们家玉儿也还配得上你。你要是能找到我们家玉儿她就跟你去享福吧。这样，我这做娘的死也瞑目了。张满春感到一阵心酸。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会给他这个托付。她并不知道我的底气呀。她也是实在没指望了才这么做的。张满春也相信她是出于真心，人到难处只说难，她又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好男人呢？他甚至怀疑当他离开这个破落院子时，她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张满春就想，要是他真能找到芦玉儿，做自己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张满春于是说，婶子，您放心，我一定把她给找回来。既然您给了我这么大的托付，您总该给我点凭据吧，不然我找到她，她又凭什么相信我呢？那女人就从头上取下了一个银簪子递给他，那上面镂有一朵梅花。她说，玉儿认识它的。她又把张满春叫了过去，悄悄对他说，她前面有块红痣，就像一个铜钱。张满春说，好了婶子。我想办法把她找回来。您要好好活着，我和她还要在您面前磕头呢。那女人点了下头。

　　张满春离开芦家大院时，芦玉儿她爹，也就是那个鼓着眼珠子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早溜出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