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二十章

书名:河口纪事本章字数:10448

  那天,胡成锁待在房里判断到张清元必然要去追赶唐小芹时,他的那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他认为这比自己去追赶那个小女人要省事得多。这样,唐小芹是怎么也出不了大事了。要是真出了人命揭穿内幕,自己就比黎红霞的下场要更惨。胡成锁在这一点上有比较明确的判断。张清元也的确是在唐小芹即将跳进水塘的那一刻,才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的。但胡成锁万万想象不到的是,这个混蛋小子会疯疯癫癫地抱着那小美人一起走进池塘,他俩真的是不要命了?这一切发生时,胡成锁早出了自己的房门,他看了一眼被张清元一石头砸出一个大窝来的松木门板,就在心里念叨,这毕竟是门板不是我呀。这之后,胡成锁才向那水塘慢悠悠地走过去。他一开始是躲在那片竹林后面,看见张清元已把唐小芹拦腰抱住了,就感到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正在他庆幸不会出人命的时候,那混蛋小子居然就抱起唐小芹下水了,他们这不是疯了?而且唐小芹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胡成锁怎么也不能看到眼前这活蹦乱跳的两个大活人,转眼就成了淹死鬼吧。他一下子仿佛明白了自己应有的一份责任,于是他喊了,他喊了救人,他呼喊出救人的时候,水也刚好淹到了张清元和唐小芹的耳根。他们没有听见胡成锁的呼喊,倒是让在大田里干活的几条汉子听到了。

  张清元和唐小芹被救上岸后,胡成锁怎么也不敢靠近去瞧他俩,他惧怕张清元和唐小芹把事实真相公之于众。因而他只能站得远远的,一面观望一面又在盘算该如何收场。

  张清元让水呛得头昏眼花,而唐小芹却还清醒着。那几个好心的伯娘、婶子就在一旁劝诫说,再不能这样玩水了,看多险呀!差点把命丢了吧。张清元听后却想笑,他想,我们这是玩水吗?是玩火。他想笑并不是因为那几个伯娘、婶子不明就里,而是他看到站得远远的胡成锁煞白着脸,他料想他是再不敢轻易对唐小芹动手动脚了。

  孤儿院里的所有小伙伴们都为张清元的举动所打动。他们只知道元子哥是为了救小芹姐姐才落水的,所以张清元在小伙伴们眼里比大英雄还大英雄。

  但胡成锁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唐小芹弄出孤儿院。他想,只要那小女人还在这孤儿院里,自己绝对是忍不住还要动她心事的。她太让人作迷了。再说,他也不能老在那两个小东西的威胁下做人。他听说孤儿院里要从外面再派一个炊事员来。谁知道,新来的那个做饭的会不会也如自己一样,把前任给赶下台呢。为了自身的安全,他必须得忍痛割爱。

  唐小芹让人领走是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那时候,张清元正被院里派到粮店里去领大米。唐小芹说走就走了,也没来得及给张清元留下任何话。张清元从粮店里回孤儿院后不见了唐小芹,就知道是胡成锁把她给弄走了。张清元当即就把一碗热腾腾的大米粥重重地扣在了胡成锁的头上就跑了。胡成锁一下被砸懵了。他要追上张清元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他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就这样,张清元也不得不离开孤儿院,开始四处寻找唐小芹。他到过县上的每一所孤儿院,也在临近的村庄寻找了好几个来回,却没有打听到唐小芹的任何消息。在将近半年的寻找中,张清元时常饿着肚子还被五条花色不同的恶狗咬过,那伤口上的脓血招来了成团的苍蝇。有一次,他到一户农家讨饭吃,竟让一桌狼吞虎咽的汉子呕吐不止。他也让过往的行人捂着口鼻侧脸而行。最后,张清元倒在了一条土路上,迷蒙中他看见了眼前有一根直冒蓝烟的巨大烟囱。

  张清元是让县砖瓦厂的人救下来的。那时张清元的腿上还在流着脓血。砖瓦厂的古厂长派人将他背回厂区时,就再没人愿意管了。因为张清元的那条腿臭不可闻。古厂长这时才想起一个人来,他说,那就让九号来处理吧。她过去管过孩子。于是,就有人去煤碳房里通知了九号。九号听说有个坏了腿的少年要人照料,就放下撮煤碳的大铁锹,洗了把手就过来了。张清元开始是被安置在一间做砖瓦的工棚下,那里通风敞亮。九号走近一看就傻了眼,怎么会是张清元呢。她不能想象那个率性的孩子会病成这样。她迅速操来一架板车,不顾一切地把他抱上车去,送进了县上的人民医院。张清元在恍惚中认出了眼前的那个女人就是院长黎红霞。张清元迷糊着说,小芹让人弄走了。说完他的眼角就滚落两滴泪珠来。

  黎红霞之所以在县砖瓦厂被编为九号,是由于她之前已经有了八号,后面又陆续来了十号、十一号……这些人都是县上调这里来劳动改造的。他们来这里都没了姓名,因为只用数字代替就足够了。

  张清元的腿必须手术,张清元腿上的脓包被挑开后,那里面的脓血就泉涌般地哗地流出来了。张清元的那条腿总算保住了,这让他深深铭记了他为之付出过的那小女人,而且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张清元在医院疗好伤,就再没有回孤儿院了。他听从了九号黎红霞的建议就留在了县砖瓦厂。他开始是帮九号撮煤碳,后来就去学做砖做瓦。张清元在黎红霞的鼓励下学得很卖力,一年以后,他就成了车间里的骨干,他也能领到一份工钱了。就这样,张清元就开始有能力关照九号了。他给她买糖果洗衣服。但不久他发现九号并不需要他关照,九号已有另外一个男人关照了。

  正当张清元准备大显身手,在县砖瓦厂大干一番时,上面决定砖瓦厂不再生产砖瓦了,要把砖瓦窑改成炼钢炉。张清元这时就又听了九号黎红霞的话,叫他不要在这里待了,这里再不适合他了,远走他乡的好。

  张清元最终决定离开砖瓦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看不得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对九号的把玩。张清元时常关注着九号,他多次看见那个男人夜里把九号带到晾晒砖瓦的茅草棚下,将她顶在砖坯上干那事。张清元想告发他,但九号不允许。

  张清元最后是去了红山铁矿,他在那里才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土法炼钢。县上调来了几千人聚集到那深山野谷里。那山谷的两面是密匝的杉树林。这几千人就把开采出来的铁矿石堆在杉木条铺成的平面上。大约堆上半米厚的铁矿石,就又铺上几层杉木原木,中间留有多个烟道。那几千人就这样干了大约一年,整个山谷几乎被杉木原木、铁矿石填平了,形成了一个大的锻烧炉。工程完成后,县上就准备收获钢铁了。点火仪式办得极其隆重,省上、地区和县上都派领导前来剪彩。这一创举随即上报到了省里,省报还派专人作了长篇报道,并定为大炼钢铁“了不起的红山模式”。

  点火后,那一堆杉木原木和铁矿石一烧就烧了三月有余,最后,杉木原木在浓烟中化为了灰烬,留下了一山谷似矿非矿、似石非石的人工废墟。

  那山谷里的青烟渐灭的时候,张清元不明不白地哭了一场。他的眼泪是情不自禁的。张清元初到铁矿工作,被安排在井下采矿。那一次塌方,他在井下足足困了半个月,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只能靠喝自己的尿来维持生命。险情排出后他被救出矿井时已瘦成了一个骨头架子。可眼下,他看到这些既不是矿石,也不是木炭,更不是钢铁的巨大废墟,他就觉得自己是让人捉弄了。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用来耍戏的猴子,让人指使着在往火堆里跳。

  这些矿石没能炼出钢铁来是不争的事实,但红山铁矿的经验已经张扬出去了,又拿什么向上级献礼呢?县上就想出了一个弥补的办法,那就是动员那些原本开矿炼钢的人挑着担子下乡去收废铁。

  临行前,指挥部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动员会的大意是,只要见到了铜铁都要收上来。如果是生产生活用具先收上来,登记以后再返回去。如果有人抗拒,那就是破坏大炼钢铁,可以现场开批斗会。

  散会以后,那几千人都各自出发了。张清元一直不敢大行动,他一连几天只收了一把漏底的铜炊壶,指挥部的头头得知情况后就把他叫去谈了话。批评他工作不努力。张清元就反驳说,我总不能把别人做饭的铁锅给搬来吧。指挥部领导就质问他说,为什么不?我们有这么好的革命形势,马上就是共产主义了,以后还要铁锅干什么?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共产主义。张清元疑惑地摇了摇头。那领导就开导他说,什么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你懂吗?张清元还是不懂,他又摇了摇头。那领导又开导他说,简单点说吧,就是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张清元这下才搞懂了,原来共产主义是这么回事,真的是很优越的。张清元反问说,那我想要一个漂亮女人共产主义会给吗?那领导不屑地说,笑话,你本来就应该有一个女人嘛。张清元说,我要的是唐小芹。那领导就大方地说,想要唐小芹就是唐小芹,反正唐小芹多的是。张清元就想,难道说到了那时候一个女人都可以变出多个来了。别人抢走一个还有多个在等着呢,比如唐小芹。这时候,他就想起了自己在县砖瓦厂干活时,用模子做了那么多的相同的砖瓦,未必共产主义就真的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能造出多个唐小芹来。张清元感到了疑惑。疑惑后,他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张清元被那领导教育了一阵之后,感觉收获不小。既然共产主义什么都能解决,那么凡是铁的东西就可以收了,反正以后要什么就有什么。仿佛这铁就是做药引子用的。

  但让张清元触目惊心的是,那些个出去收铁的人,简直是收红了眼睛。不单是收了庄户人家的镰刀、菜刀、铁锅、炊壶,就连大门上的锁环锁扣也被撬下来收走了。更有甚者,竟然有人爬上房顶扒了瓦片去取椽子上钉着的铁钉,让庄户人家的房顶都星光灿烂。张清元是怎么也下不了这等狠手的,他当时最朴素的想法是,把椽子上的铁钉取下了,椽子必然不稳,椽子不稳,椽子上的瓦片也必然不稳,若这时暴雨来了,这屋里将会漏雨。那这屋里的人怎么办?所以在收铁这个问题上,张清元态度不十分坚决,他自然是当不了先进和红旗手。但当他看见别人大担大担地将铁挑向指挥部时,他多少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以后,矿上的领导也很少批评他了。张清元知道,领导批评说明领导对自己还抱有希望,连批评都不给了,张清元就觉得自己也真是无可救药了。正当张清元感到巨大的失落时,有一天,他在矿上的食堂里就见到了陈二白。

  张清元见到陈二白时,陈二白并没有蹲在食堂里吃饭,而是躲在一边悄悄地流泪。张清元走近他叫了一声陈二白,陈二白才抬起头来。他一看是张清元,陈二白就擦了把脸点了下头。张清元问,二白,你也上矿上来干活了。陈二白摇了摇头说,不,我是来给你们送粮食的。张清元问,怎么,我们矿上还要吃河口的粮食?陈二白说,不是么?现在村上的大食堂也开不下去了,就是这长了虫子的苕米也快吃完了。我们还得跟你们炼钢铁的人先送来。张清元不太相信陈二白说的话,他的理由是领导说共产主义都快实现了,连女人都可以想要谁就是谁,哪还能没有粮食吃?张清元关切地问陈二白,你刚才在哭,为啥?陈二白沉着脸说,为啥?都是你们这帮挑着担子收铁的给害的。张清元明白,这次收铁很可能是全国上下的一次大运动。不然,那远离矿山的河口怎么会也躲不过去呢?陈二白说,那些收铁的比过去的抢犯还不如,见了铁器都红了眼?我们家的铁锅被收走了,锅铲也收走了,就连那把老铜壶他们也抢走了。为那把老铜壶我奶奶跟他们干上了,我奶奶死活不让他们拿走那把铜壶。她说这是她出嫁时她爹卖了三担大米才换来的陪嫁。这把铜炊壶虽不是铁,但却比铁还值钱。这事就惊动了上面,正好上面也在抓破坏大办钢铁的反面典型,我奶奶就让人抓走了,在大会小会上挨批斗。那一次批斗会,他们就当着我奶奶的面把那铜壶锤成了一个烧饼。你说,共产主义真的实现了,他们会还我奶奶那把老铜壶吗?张清元说,你不信也得信,反正上面是说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包括女人。张清元一说到女人,陈二白的眼睛就一忽闪。陈二白说,正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呢。你这小子还真有艳福。你上矿山后,就有一个漂亮妹子到河口找你来了。她在河口还停留了好长时间。张清元听后一下子兴奋起来,他问是个什么样的妹子?陈二白说,急了吧,反正是漂亮得要命。张清元说,你小子不说,我就叫他们斗死你奶奶。陈二白说,我只说一点你猜猜,她嘴唇上有一颗好看的美人痣。张清元睁大眼睛说,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她可就是唐小芹,她是我在孤儿院处过的妹子。张清元的脸沉了一下说,我为找她差点把命都丢了。我让五条花色不同的恶狗咬伤过,腿都烂成了稀饭,还让一桌汉子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呢。陈二白说,这下可好了,她来找你了,你就趁机把她的肚子睡大,种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撑得她死去活来。张清元拍了一下陈二白的后脑说,撑死了我怎么办?

  张清元申请离开矿山是顺理成章的事,似乎他不申请矿上也要把他撵走的。就这样,张清元随陈二白一同回到了河口。那时,张清元在河口已经没有房住了,他只能寄住在陈二白家里。那时村上正想办一个砖瓦厂,张清元会做砖瓦,于是村上就留下了他。随后,张清元就搬到了队上的仓房里去住。

  张清元回到河口后,他并没有见到唐小芹。他只听说那女人来河口后曾住在沈银道的家里。那天,张清元去问了沈银道,是不是见到那女人了?沈银道很确切地对他说,不错,那女人来河口找过你,他就住在我家里。不过,我把她已经睡了。沈银道说完笑了笑,张清元就狠命地打了他一拳。他知道沈银道不是说着玩的。他是真干了她。沈银道这时才轻声说,清元,我是故意讨你这一拳的,你不打我这一拳,我心里还不好过。张清元说,她就会顺了你?沈银道说,不是,是我强迫的。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她长得太强人了。张清元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东西。沈银道说,你骂我什么都行,反正木已成舟了。

  几年以后,张清元才得知这一事件的全部经过。唐小芹到河口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她是冒死从河对岸泅水过来的。她游过河来就没有想到再游回去。沈银道那天正在河滩上刨沙子,他见河对面游来一个女人,他就下水搭救她起岸,唐小芹被救上岸后,就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清元哥。沈银道也就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就这样,唐小芹让沈银道背回了家。沈银道明白,这个漂亮女人就是来河口找张清元的。但沈银道庆幸的是张清元不知去哪里了,好长时间都没了音讯。或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唐小芹来河口没找到张清元,感到很失望,时常暗自哭泣。沈银道不知如何安抚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女人,他劝慰她说,张清元会回来的,你就住我家等着吧。在这期间,沈银道发现唐小芹的那颗美人痣很松驰。但眼前的这个女子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温婉靓丽。

  唐小芹就这样在沈银道家住下了。这期间,她时时在想着张清元。她盼望有一天村口会出现张清元那高大硕实的身影。她迫切需要见到他。但打听到他却在遥远的矿上。那里不通公路,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可能到那深山老林里去找他呢?那可是荒无人烟的高寒地带呀。

  自从唐小芹进了沈家的门,沈银道就有种莫名的兴奋,走路也跳跃并亨着小曲。他每夜都在做梦,第二天就要他母亲替他解梦。他母亲每次解梦,都能让他在现实里找到某种暗示。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就偷偷爬到了唐小芹的床上。那时,唐小芹正在熟睡中。直到沈银道赤身裸体地趴在了她的肚皮上,唐小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很危险。她不能这样给他,她要的是张清元,她必须奋力反击。于是,她与沈银道开始撕打起来,直到她和沈银道都精疲力竭地对坐在床上,且一直坐到了天亮。

  唐小芹想,没有张清元在,河口是不能再呆了。她必须得赶紧离开,去找到张清元。不然,她迟早是要被那个男人占有了的。那天一早,她就偷偷离开了河口进了山,一路走去山越来越高林越来越密,阳光也暗了下来,一整天她就在那密林里徘徊。直到天黑,她还是没有找到张清元所在的矿山,反而是彻底迷了路。正当她在万分绝望时,一个男人却立在了她的面前,沈银道一直在紧追着她。此时,唐小芹不得不依附于眼前这个男人,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出这黑色的密林。沈银道也没料到,他那次在密林里就那样轻易得手了。他把唐小芹按在厚厚的落叶上,他发现这个女人再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刚烈。而这一次得手就足以使那处于非常时期的女人的肚子逐渐挺了起来。

  张清元随陈二白回到河口时,唐小芹并不在那里。直到沈银道办事那天,她才又被接回河口来。张清元再瞧见她时,唐小芹的肚子已经挺得好高了。这时的张清元说什么也没有用,而唐小芹见到张清元也只是侧了一下脸,随即就滚下了一串泪。张清元知道她是在问,你先前干啥去了,这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二白理解张清元的心情。陈二白清楚,这个漂亮女人本来就是属于张清元的,但却让沈银道给抢走了。陈二白也不是故意叫张清元回来难堪的。他去矿上时,也不知道沈银道早就把那漂亮女人给干了,而且还种下了一个崽。陈二白见了这情形就对张清元说,我不知道沈银道会那样快就下手了。张清元却想的是,他那条曾经让五条花色不同的恶狗咬过的腿。那腿烂得流脓,叫一桌狼吞虎咽的壮汉子都呕吐不已。他觉得自己太不值得了。陈二白安慰他说,清元你不想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我要我娘给你对个好妹子来,比唐小芹还好看还漂亮。张清元火爆爆地说,我不要,我就要她,再漂亮的女人能有她那颗美人痣吗?陈二白说,那我可就不能担保了。张清元说,你凭什么说你娘对来的女人比她还漂亮。陈二白就不吱声了,陈二白想,我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呢?

  沈银道把挺着肚子的唐小芹娶进门的那段日子,张清元整天打不起精神来。他一天也做不成几片好瓦来。每到傍晚,他会准时踱到沈银道家门前的那坝柳树下站着,端望着沈家掌灯灭灯。张清元心里最难受的莫过于沈银道房里的那盏灯的熄灭。他清楚这时的沈银道会干啥?他想,沈银道是管不了那女人是不是挺着个大肚子的。张清元更清楚,即便是唐小芹此时要发出呼救声,他也是不能去出手相救的。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女人了,这就是事实。

  一段时间以后,张清元发现唐小芹变了。他感觉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鲜亮光泽,尤其是她那颗美人痣显得十分的暗淡。张清元十分惋惜,他在心里说,你沈银道不配滋润她。

  即使是这样,张清元傍晚去那柳林坝子的意念丝毫没有消减。那一次,他从那柳林里悻悻然走回自己暂住的仓房,刚一开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居然就看见唐小芹端坐在他那张木床上。更惊奇的是,张清元还听见沈银道对他说,这女人我就还给你了。她本来就该做你老婆的。她跟了我我不配她。张清元心里一热随口就说,太谢谢你了银道,我俩今后再不干仗了好吗?张清元刚说完,陈二白就大声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好好瞧瞧,她叫云芳。张清元才再看了那女人,她比唐小芹长得要饱满。张清元这才想起陈二白说过的话,他要他娘给他帮忙对个女人的。张清元想,这就是陈二白娘给我对来的女人吗?张清元没有说出来,倒是那女人说话了:我听二白哥的娘说,你有好的手艺,跟了你今后会有好日子过的。天干天淹饿不死手艺人。我今天是来与你对个面的。张清元在心里说,这么说来,她是不是我的女人还指不定呢。张清元正在这样疑惑时,陈二白开口说,元子,你说说,我骗你了么?这事你就表个态,要是同意,你就给她件礼物。张清元说,我穷得就剩一个人了,没啥给的。要不我以后就给她烧个土戒指吧。那女人却笑了,倒是把陈二白愣得不行。片刻后,陈二白才说,这样也好,你不是会烧砖瓦么?以后给她做几间大瓦房不比送个镯子戒指强。张清元说,我还是得先给她烧个土戒指。陈二白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那女人却坚定地说,行!

  那女人名叫吴云芳。要不是你那几句傻冒的俏皮话,那天我走后,真的就不会再来河口了。直到云芳怀上了小山桃,她才在一个月夜对张清元说出她那天对面后的感受来。

  吴云芳一个月以后才再来到河口。那天她再没有去陈二白家住了,而是直接去了张清元暂住的那间仓房。吴云芳带来了一包衣服,张清元看得出来,这下她可能是不想再离开河口了。那天晚上,张清元就真的拿出了一枚土戒指,还是上了黄釉的。他轻轻拿起云芳的左手无名指,把那戒指给戴上了。云芳的手指很胖,张清元用了好大的劲才给戴了上去,吴云芳这时却笑得灿烂,张清元第一次抱着她肉感的腰身,亲了下她的脸颊。这次戴戒指的经历让张清元无比温暖。

  就连吴云芳也不明白,自从她来到河口以后,她为啥老是想到一种不太起眼的粮食,那就是玉米。而在她的家乡那种粮食被称作包谷。吴云芳还不明的一个事实是,她每当想起玉米棒子,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慌乱感。她把这种不安曾告诉过自己的男人张清元。张清元一开始没有当回事,没想到这却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一年以后,当他得知自己的女人渴望吃上一个玉米粑粑竟让几块硬梆梆的黄泥撑死时,他对云芳早先的那种预感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他不能理解的是,作为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女人,怎么就能预知到那么严酷的现实会等着她去面对。

  吴云芳刚嫁到河口时,那时的大食堂还办得热闹。且县上的粮食也很充足,似乎到处都是粮食。有了粮食就能大办食堂。云芳有一次回娘家,要途经好多个村子,每个村子里都有自己的食堂,她每经过一个村子,总会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邀她去大食堂吃饭。就连云芳也相信,上面一再宣传的那种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就要到来了。不是么,现在走到哪里吃饭都是免费的,而且管饭的人还那么和颜悦色。真正让云芳感到恐慌的,还是那一次她在一家大食堂吃了一顿黄亮得像炒鸡蛋一样的玉米蒸饭后。那种饭她是好些日子都没有尝过了,她一闻到那股浓浓的清香味儿心里就痒酥酥的。于是,她就狠狠地吃了几大碗,那些在一旁看着的人为此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狠命进食的人,尤其是个女人。

  那一次美餐后,似乎让云芳预感到她那样敞开肚皮吃玉米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这正是云芳心里倍感恐慌的原因所在。

  不过,吴云芳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那就是吃一顿香甜的玉米粑粑,那种玉米粑粑要是青包米磨成的浆,还得用青桐麻叶包着蒸。这种想法,她不止一次与丈夫张清元说起过。张清元听后也感到十分的为难。其一是,云芳与他说这话时正值春季,而青玉米棒子最早也得在夏末秋初才得长出来。其二是即便是有了青玉米棒子,也还得用锅灶去蒸呀。现而今吃的是大食堂,各家各户的铁锅早让上面收去炼钢铁了,还有谁能把铁锅留下来。陈二白的奶奶就为一把老铜炊壶不上缴,在河口游斗了好几个月呢。张清元实在是不能满足老婆的这一愿望。

  那时,张清元总是觉得事事不顺。这不单是他不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去满足自己女人吃玉米粑粑这一最基本的要求,还在于他最需要粮食的时候,整个河口的粮食告馨了。河口人一开始并不太相信大食堂说停摆就停摆了。我们不是已经接近共产主义了吗?这大食堂也应该是按照按需分配的设想而张罗的,怎么会没有粮食下炊了呢。河口人普遍不能相信。直到他们每天去食堂打回来的不再是米饭馒头而是榆钱粉、榆树皮等代食品时,他们才真正感到事态的严重。

  张清元的女儿张山桃生不逢时,恰在这时出生了。吴云芳生产张山桃没有去诊所,而是陈二白的娘给接生的。张山桃生下来时,大大胖胖的。云芳胀得呼天喊地,倒是张山桃没有哭出一声来。云芳开始以为这孩子是在自己的肚子里憋坏了。陈二白的娘开始也是这样看的,但她看见孩子的小嘴巴在不住地呶水泡泡,索性就一巴掌扇在小山桃的小屁股上,小山桃就哇地一声叫开了。陈二白的娘就笑呵呵地说,这丫头往后有憨福。若干年以后,这个故事又传到了她自己的孙子,也就是陈二白的儿子陈万力的耳朵里。那时,老奶奶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只能靠回忆来想想河口的往事,她把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全讲给了儿孙听。那时陈万力也上小学了,她对奶奶的唠唠叨叨烦透了,但唯独记住了奶奶扇张山桃屁股的事。那时的陈万力就想扇张山桃的屁股,因为她老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在最缺乏粮食的时候,张山桃出生了。云芳的奶子虽然很大,但奶过几天孩子后,那对奶子就彻底瘪了。那时的张山桃就学会了咬人,她吸不出奶水来,就用光光的牙板啃她母亲的奶头,云芳只得默然落泪。

  好在上面及时给河口拨了几卡车榨过油的棉饼。这让河口人又浮现出了按需分配的一些碎片来。至少上面又分了几车枯燥燥的棉饼。这不也是河口人最需要的?关于如何吃棉饼的确是费了好多人的脑筋。用先前对待猪一样的办法,将其砍成小块,再用水煮成糊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因为照那样办就用不着白瓷碗了,一家卖一口猪槽不就得了。河口人最终是想出了一个吃棉饼的新办法。几个过去专给人做菜的厨子,居然把黑乎乎的棉饼做成了大块的肥肉状,叫好多河口的大食堂趋之若鹜地效仿。这一效仿的结果是一夜之间就有几十个河口人撑得从床上爬不起来了。而且是永远起不来了。

  云芳不吃这种东西原因也在于此,她极其担心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那样的话,这小山桃怎么办?倒是那小东西怪得离谱,她居然能喝煮过棉饼的浓汤,而云芳却想的是吃一个香喷喷的玉米粑粑。

  张清元实在是没有办法才那样铤而走险的。他丝毫不可怜那头壮实的小牛犊。虽然他也觉得那也是一条生命,但总不能看着它疯长,而让人饿得死去活来吧。张清元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他才义无返顾地下狠手干的。他感到极其不公平的是,当人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牛娃们却活得更滋润,这大畈大畈的河沙田肥得流油,种什么有什么。但而今却没有种上粮食,那肥沃的河沙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能长出一大田的嫩草来,而且厚密得像棉絮。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耕牛们可是遇着好时光了,不用干活还有大田大田的嫩草吃,不长膘才怪了呢。这样一来,张清元就更是有理由淹死那头倒霉的小牛犊了。如果是能顺利分下牛肉,他还要再淹死一头大黄牯。

  张清元感到不可理解的是,临死的牛原来还那样的善良。他把那头小牛犊赶下水时,他原以为会费很多的周折,没想到,他把那根柳枝一举,那牛犊就乖乖下水了。张清元也许是过于兴奋,他居然忘了是不是该在才长出尖尖细角的小牛犊的头上用一些力。总之,那小牛犊是被水淹死了。张清元以为值得,那些个饿死或是即将要饿死的人,又怎能不感谢自己呢。张清元从池塘里爬上岸时,他就预感到了这牛肉他是吃不成了,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老婆云芳也会吃不成。

  张清元实在无法想象,到大队部告发他的居然是沈银道。但当他知道这事的真相后,张清元很无奈地摆了摆头。他只是在心里说,你沈银道欠我的太多。张清元这时又想起了唐小芹。自从她让沈银道抢先睡大了肚子以后,他就觉得她变丑了,这不只是她已失去了先前曼妙多姿的身材。事实是,唐小芹的肚子渐渐胀圆以后,她的那种曼妙就几乎不存在了。最让张清元不能理解的是,唐小芹生下了儿子沈全舟以后会快速地发胖,似乎河口的粮食就让她一个人吃了似的。

  沈银道告发了张清元以后,感到极端不安的当然是唐小芹。张清元被抓之后,唐小芹发疯似地抓打了沈银道。她责问他,你还是人吗?你还要不要人活呀,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沈银道也气极了,他上去就扇了唐小芹几个嘴巴。随后,他又把唐小芹搂进里屋,挎下了她的裤子,岔开她的两条粗腿。完事后,沈银道慢腾腾地说,怎么样,你这就到号子里找他去吧。唐小芹只觉得自己的小腹在疼。她这才明白,沈银道为啥要视张清元为眼中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