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结巴父子,同苦结巴
放学路上,五年一班李盛菲看见琅琅,叫了声“磕巴营长”,挤眉弄眼地笑。琅琅的冲冠怒火,“腾”地瞬间蹿升,说时迟,那叫快,一块石子,挟裹着厚重的抱复期冀,擦着挑衅者的头顶飞过,击在方会新同学的肩膀上。喜滋事的方会新迅即与爱寻衅的李盛菲结成战略联盟,彼此一拍立合,一致冲向琅琅。
单挑尚且不是对手,何况两强凌一弱,一个长屁的工夫,带有时代印迹的,形肖宋徽宗书法瘦金体的那副身板子便生生被摁倒在地,李盛菲抱着腰,方会新按着头,“啪啪啪”地狠拍一通屁股,口中迭骂不止:“先打磕巴营长,再打柯巴巴,最后打磕巴乌鸦,统统都揍扁。”
围观的同学起哄着:营长,枪掏出来呀,“叭叭叭”扫他们,手下的兵哪去了,叫他们来呀,唉呀呀,这回成了哑巴乌鸦了?
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怪笑起哄汇成的喧嚷交响排山倒海袭得琅琅摇摇直往万丈悬崖下坠,被按着抱着,徒唤奈何的愤懑万重山般地压着他,喘不过气,喊不出声,瞪着眼,发着狠,咬着牙,攥着拳,倔犟的泪在眼内打着转,就是不肯往下落。
身体屈着,屁股撅着,曾经高傲的头被按压伏着地,人是屈而受辱的,如跪地称臣的弱者,屈膝投降的败类,琅琅懂得了屈辱的真正含义。强的本性就是要凌弱,要欺弱,善马好骑,弱人好欺。瘦弱葱嫩的琅琅,狠着至大至刚的誓强心:我要强大,强大,强大呀!
琅琅病倒了,发着高烧,说着呓语:“我不是……我不是……”
唬得父母方寸大乱:“琅琅,你这是怎么啦?”
大妹赛妮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带着哭腔诉着:“爸,听人说哥哥在学校让人欺负了,两个打哥哥一个……”
知道了事情原委的柯凤林陷入了愁丝牵绕中,盘根错节,挥之不散,好像那种在劫难逃的宿命感。
小琅琅从小便是在磕巴声声声灌耳的大环境中度过的。琅琅的爸爸、十位伯叔中的六位、16位堂哥中的12位、11位堂姐中的6位……再用手指扒拉他的娘亲殷家:琅琅的姥爷、四位姨姨、三位舅舅……统统都是“磕巴窝”里的成员。柯殷两磕巴亲家的相结,更是被屯人传为笑谈。再往前追溯,琅琅的爷爷辈至太爷辈更是磕巴人丁兴旺,柯老蔫自可如数家珍。幸而天公有眼,没有悉数收编,即便如此,柯家口吃百分率之高人数之多,也够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柯家磕巴人多,有人说,是姓作的孽,柯磕同音嘛,可姓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可废。风水先生说,是柯家坟地冲了天上的某颗星,消祸之法就是迁坟。柯凤林刚生下来没几天,柯老蔫就大兴土木,也未征得亡灵们同意,索性把他们悉数乔迁入新居西海岸坟地,瞎折腾了一气,可结巴人就如柯家苞米仓中的老鼠,连绵不绝。
柯凤林也未能幸免于家族灾难。口吃人的个中苦楚,他感同身受。当兵时列队操练,从来不敢站在第一排,那要报数啊,实在躲不过了,就想方设法往前站,报单数还可以,往后站报双数就要给人家看笑话了。“一,二,三……十二,十三”,一个个放小鞭似的嘎叭溜脆,一到他那儿,就卡壳了,再一看,这老兄嘴里“十……十……十……”就是整不出“四”,教官打趣道:唉妈呀,“咝咝咝”的,大家快卧倒,这老伙要爆炸了。
柯父和柯母相亲时,也上演了一段幽默小品。媒人说,你俩谈谈吧,我有事,先走了。媒人悄悄地趴猫看。但见柯凤林低头红脸绞手,大姑娘似的闷坐着,也不和人家大姑娘吭一声。俩大姑娘就这么闷着,估计那工夫能焖熟一锅老玉米。这事后来在东方屯传为笑谈,“五流子”浪笑着说,你那工夫要是给我,早把黄花姑娘变成小媳妇了……
老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自己眼瞅奔三十数了,老妈还紧叨叨地等着抱孙子呢。这姑娘瞅着也挺顺眼,再不吱声,人家可能以为我没看上她呢。情急之中,手陡地抬起,挥且抖着,金口顿开:“咳,咳,咳……你……起起……”姑娘起身,以为他要自己跟他一块走,柯凤林也起身,手又挥了一下,始挤出:“你……起起(吃)饭了吗?”
大闺女殷淑贤心说,我怎能嫁给一个半哑巴,说话像挤奶,遂不肯出阁。母亲慧眼识人,自有一番见地:我看小伙子面善,人实诚,又在学校教书,文绉绉地,嫁给这样的人可靠。你也该找个人家了,女大当嫁不中留。媒人也费了不少唾沫星儿:小柯字写得好,每逢过年屯里找他写对联的人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水平那是咣咣的。小柯是有点结巴,但不碍事,要不人家还能当老师?那天和你见面,可能太紧张了,都说结巴人相亲,如果结巴得厉害,就说明看上人家了,小柯也确实喜欢你。
殷大闺女又把半哑巴从头至脚掂来量去几番,觉得大有嫁的必要。美中不足的是结巴,可想起自己家那一窝,挑剔别人的心便消减了几分。说实在的,自小便在结巴丛中混,对家族的老毛病也司空见惯,心里早没了嫌恶感。可两个结巴家族相结合,生下的后代是不是也难逃这毛病呢?
到了和夫君过新婚之夜时,殷闺女还在想这个不解的课题,可已来不及了。四个孩子坏菜了俩,还好,没全被结巴大军悉数收编。
两人婚后大吵没有,小吵不断,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离柯凤林理想中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差远了。
柯凤林首次讲课,差点成了最后一次。走上讲台,台下呼啦啦地坐好,静寂得芥虫喘气声也听得见,忽闪闪齐整整的目光如万箭攒射,柯凤林如芒在背鲠在喉,在心里翻滚了数个来回的精彩开场白不得而出,脸憋胀通红盖压关公赛猴腚,索性转而在黑板上奋笔疾书:本人柯凤林,是新任语文老师,看到大家太兴奋,太紧张,所以说不出话,只好以笔代口,望同学们见谅,但这并妨碍——我爱你们!
台下掌声如潮涌似雷鸣。柯凤林开始讲授《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语言上的踉踉跄跄让他几度欲中断讲课。他太难受了,神经像在锐石丛中滚着,硌得厉害!幸亏有鲁大侠作伴,助他平添了些许英雄胆,咬牙坚持让鲁达打完镇关西,自己却没有鲁达挥拳痛击的酣畅,而走下台,浑似惹了人命官司的提辖大人落荒逃奔,一样的忙忙似丧家犬。
柯凤林再不想登台了。校长百般劝解:你平时说话听不出几句口吃,你过去的领导说你当民警时走街串户干得不错。每位老师第一次登上讲台,都会紧张。你满肚学问,可别浪费了。
第二次登台,柯凤林的心态平和多了,他把台下晃动的小头当作自己的小侄子对他们训话。有了四个儿女后,许是要为人父表,他的毛病也不治自愈了。有人打趣说,柯凤林是把那玩艺儿传授给下一代了。
出生后的琅琅落入家族口吃大军的重围中,柯凤林始终提着心,怕儿子也沦为结巴。他千叮妻子万嘱爹妈:一定要琅琅与结巴大部队划清界限,与他们少接触为妙。妻子嗔怪道,他们是右派还是左派?丈夫一脸严肃状,好马在腿,好汉在嘴,绝不能让琅琅结巴了,你们一定要盯住他,管好他。
可严防死控阻止不了小琅琅爱摹仿的孩童天性。生长于磕巴大家族中顽劣异常的小琅琅便学起周围人的口吃来,众师傅的言语形态各异,小徒弟的摹仿也花样翻新。在学而时习,潜移默化中,琅琅博采众家之长,掺入自己的独创,做出种种怪异之举,在众人的大笑中怡足着。
现在,儿子已被结巴大军纳入麾下,一筹莫展的父亲搞不清这是冥冥中的必然还是由于自己疏于管教。自己在社会上摸打滚爬这么多年,经历过风风雨雨,许多关口已过来了,可琅琅人生才刚翻开几页,有多少难关漫道需要他亲自去跨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