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与结巴斗,其苦无穷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
晚饭后,柯老蔫眯着眼睛听京剧《四郎探母》,柯方氏在打着司空见惯的盹儿。柯琅琅和柯赛妮在里屋写作业。柯凤林在教柯风清写字,柯月白在一旁帮着指点。
柯凤林摸着小女儿的脑袋道:“风清,从今天开始爸爸教你写字。咱都是人,就先教你学写这个‘人’字。”
风清抬起头,小辫子翘着,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童真:“爸爸,咱都是‘人’,学字先学‘人’字。那小狗学字得先学写‘狗’字吧。”
童言无忌,家里人都笑起来。
“这小嘴叭叭地,尿炕哗哗的。今天哪,我得在褥下面给你垫塑料布。天天尿,天天晒,也晒不起呀。”
听着母亲的嗔怪,风清顺势用手比划着大水排山倒海涌来状:“哗,哗……把两位姐姐全冲跑了……哈哈哈……”
家里人又笑起来。
柯父手把着风清的小手:“‘人’字就是一撇一捺,简单吧?”
柯老蔫凑过来看着,若有所思道:“我大字不识一个,这个‘人’字,说起来也简单,两棵苞米秆,左一歪,右一斜,就支楞起来了。可是这‘人’,写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柯凤林笑着道:“听着,孩子们,你们的爷爷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说出的话很在理。”
在学写第五个字时,小风清就显得不耐烦了,直嚷嚷累,丢下铅笔,要玩一会儿。老蔫也趁机说:“女孩子家的,学会针线活就行了。”
“爹呀,我在教子,你老人家别跟我唱反调。”柯凤林对老父摆摆手,又拿起铅笔,把握在小女儿手上,耐心和颜道,“风清呀,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字学会——‘人非生而知之者’,所以一定要好好学习。”
风清冲父亲挤挤眼:“爸爸,你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呀?”
殷淑贤对丈夫撇撇嘴:“你跟孩子们拽什么呀,谁不知道你是教书的?”
柯凤林用手捋着女儿的小辫子:“这是孔子说的话,意思是说人不是生来什么就懂的,所以要好好学习。”
“孔子是谁呀?我不认识他。”风清童稚的脸上闪着天真顽皮。
家人又笑起来。
柯父揪了揪女儿的小脸蛋,嗔怨道:“小淘气鬼,不爱学习,就爱油嘴滑舌。”
柯嵩年走了进来,偎在爷爷奶奶面前,好不亲热。大家唠着家常。柯凤林对侄儿爱搭不理地。
柯凤林不时看着嵩年,迟疑着,终于开了口:“嵩年啊,叔叔不会拐弯抹角——关起门来自己家人说话,也不怕人笑话——咱这个大家磕巴人多,屯里人都叫磕巴大家族。你的琅琅弟说话也开始磕巴了,我挺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办。书上说,磕巴是儿童模仿大人形成的。我想让琅琅跟家里的磕巴人,外面的磕巴人少接触。所以——”
柯嵩年红着脸,似乎明白叔叔之所指。
柯凤林不敢去正视侄儿的眼睛:“我希望你能理解叔的一片苦心——就是——你今后能不能少来几趟?”
柯嵩年神色窘迫,柯老蔫老俩口儿脸色在变,殷淑贤止了针线活,拿眼白着丈夫。
“叔——我,我……好……鸡鸡,我,我不会再来了。”柯嵩年急赤白脸,气忿忿扭头就走。
“嵩年你回来。”老蔫喊着孙子,柯嵩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老蔫转而指着儿子怫然道,“嵩年来看爷爷不行吗?你这样做,还不如把柯家的祖坟扒了——磕巴大家族再怎么不好也是我们的根,我们每个人都是树叶,离开了根,叶子还能活吗?”
柯方氏瞅着儿子,附和道:“嵩年来看奶奶不行吗?”
殷淑贤嗔着丈夫:“你这样说,让嵩年能过得来吗?”
柯凤林冲妻子摆着手:“去,你别跟着瞎搅和。我还想告诉你——以后,咱家琅琅跟他那些磕巴舅舅,磕巴姨姨也少接触,少来往。”
殷淑贤忿忿道:“我看你是抽疯了。”
柯老蔫气得呼哧呼哧地:“你干脆把姓也改了吧,就姓王八,王八不磕巴。”
柯凤林道:“爹,你说气话也不能这么狠,骂自己。”
柯老蔫瞪着眼睛:“我哪有你狠?”
柯风清眨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你,你们别,别吵了。”
柯凤林见小女儿也磕巴了,暴怒起来,搡着风清:“你怎么也磕巴了?慢点说,把这话重说一遍。”
柯风清吓得失了语:“我,我,我……”
柯老蔫道:“你看,她是被你吓成磕巴了。你动不动就对孩子们瞪眼扒皮,琅琅和风清这两个孩子都是让你吓成磕巴的。”
柯方氏附和道:“你爹说得对,这两个孩子原来说话都是响呱呱的呀。”
柯凤林苦笑道:“爹,妈,我是恨铁不成钢呀!”
柯老蔫对儿子梗直了脖子:“有你这样恨的吗?再这么恨,就恨成废铁了。”
柯凤林以手支额,表情很痛苦。
柯老蔫叹了口气,徐徐地说:“办法倒是有,就看你们能不能狠下心。”
夏季伏天的中午,蝉欢快地唱着歌。
琅琅放学回家,母亲告诉他去捉一只蝉来。琅琅不明就里:捉它干什么?殷淑贤慈详地摸着儿子的头,神情怪怪的。小琅琅满腹孤疑地去了。母亲在身后又喊了一嗓子:“琅琅,挑声音响亮的捉。”
琅琅爬到树上捉了一只蝉,往下跳时,膝盖撞到地面上,流了血,他用手揩了揩,一瘸一拐地向母亲交了差。
油锅里滋滋地响着,殷淑贤捞出炸得焦黄的蝉,盛在碗里,递给儿子:“你爷爷听大仙说,吃什么补什么。蝉有一副好嗓子,吃了它,保准说话顶呱呱。妈炸得酥脆酥脆的……”
琅琅犹疑地望着母亲。母亲看着儿子凄楚的神色,乌青淤紫的膝盖,心里愈发难受,不忍再去看,眼光转向别处。
课堂上颤头瞪眼说不出话,同学们哈哈大笑,屈辱的画面倏地浮现在脑海里,少年琅琅陡生果敢豪勇之气,硬起心,拿起蝉,闭着眼,劲嚼着,狠命地吞咽了下去。蝉好似复生,直从胃里往上蹿,琅琅捂着嘴跑向猪圈。一阵剧烈的呕吐声后,猪哼哼唧唧地挪了过来。
第二天,殷淑贤向柯老蔫交差道:“爹,蝉给孩子吃了,没见有什么效果。”公公说:“那就再试试另一个法子。”儿媳嗫嚅道:“爹……”
公爹长叹一口气:“唉,琅琅是我的亲孙子,我就不知道心疼了?——你是他的亲妈,我就不信你的手能狠到哪儿去。”
这日,琅琅对母亲颤头瞪眼,脸憋得通红,又说不出话时,殷淑贤猛地打了儿子一个嘴巴。儿子捂着脸,怔怔地望着母亲。
殷淑贤一把搂住儿子,眼泪夺眶而出——
“琅琅,你爷爷听大仙说,在孩子磕巴说不出话时,猛打他一个嘴巴,就能把磕巴打过来。你原谅妈妈吧。你长这么大,妈妈还第一次打你。打痛了吧,孩子?妈妈想给风清也用用这个办法,可她实在还小,妈妈下不了手——”
琅琅大哭,疾跑而去。殷淑贤在后面声嘶力竭地追喊着儿子。
晚饭中,柯风清和柯月白为争一个带花纹的盘子而吵起来。
月白质问妹妹:“你怎么抢我盘子?”风清飞快地眨巴着眼睛:“你,你是姐姐,不,不会让着妹妹呀?”月白道:“我就看不惯你挑碗挑盘的。”风清撅着小嘴:“我,我爱用哪个就用哪个,咱家我是老小,你,你们都得让着我。哼!”殷淑贤叱责两个女儿:“我看你俩都欠揍。”琅琅皱眉,颤头瞪眼道:“两个都,都……都不懂事……”
“听着两个不省心的磕巴你一句,我一句,我的心就像被人捅了刀。”柯凤林喘着粗气,对父亲说,“你看,爹,这就是你给孩子吃蝉和扇耳光的结果。”
柯老蔫不以为然:“不管什么方,对信的人才灵。你不信能灵吗?”
“我看还是赶个下雨天让孩子们去卖磕巴吧。”
来串门的李霆钧母亲人没至,话先到。她闪进来后,柯家人连忙招呼寒暄着。
霆钧妈快人快语道:“我家也有个愁呀——我家霆钧说话十句能有九句稀碎。听人说,治磕巴有个民间偏方:在下雨天,磕巴人高声叫卖‘卖磕巴喽’,如果有人答应‘我买’,那磕巴就真的卖给他了,自己的磕巴也就好了。”殷淑贤摇摇头道:“谁会买这个呀?”柯凤林皱着眉道:“纯粹瞎扯淡。”
这日上午,在东方屯小曲河边,殷淑贤和霆钧妈在河边洗衣服。霆钧妈看着殷淑贤,吞吐着说:“婶子……你看这样行不——我让我家霆钧在下雨天把磕巴卖给你家琅琅,反正琅琅已经磕巴了,重点轻点也没关系,虱多不痒人……”
殷淑贤愠怒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地道呀!你怎么不说让我家琅琅把磕巴卖给你家霆钧?霆钧他妈,你就是光这么说说,不去做,也算积了大德了。”
霆钧妈悻悻然,用衣服大声地拨弄着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