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男女泼斗,少年罢争
立秋后中午,天高云淡,和风轻拂。太阳撒了欢,恣意挥洒着光芒,风卷残云般地将盘踞空中一夏的氤氲雾气荡涤净尽。
琅琅在朗朗的晴日里正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悠悠地往庆喜综合门市去呢。以前,他午休时隔三岔五到门市买闲书,和书柜售货员阿姨混得那个熟,连她笑时眼角皱起几道涟漪他都数得清。琅琅有时说不出书名,就遥指“那本”,他指哪本,阿姨拿哪本,一老一小配合默契。久了知他有那毛病,有时阿姨会逗他,故意指错,激琅琅:哪本呀,说出书名。琅琅情不得已,如鸭子被硬赶上架,逼急无措,不免又挤眉瞪眼剧烈晃头摇出“《兴唐传》第……”还未摇出第几集,女人已憋不住哈哈了。琅琅恼羞愠怒:再永远不买你书!女人则诡秘地一笑:是吗?熬不到两天,琅琅又在书柜前点点指指呢。
琅琅在书橱前看了老半天,还是下定决心不要买,因为买了就会忍不住去看。现在,他心中有了更大的目标。
琅琅离开时,售货员阿姨对必不走空的小书虫纳了闷:这回一本不买了?琅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琅琅骑着凤凰往回走,神情有些落寞;往常买完书,他总是哼着小曲,心中充溢着对新书一睹为快的喜盼。
琅琅骑至半路,看见庆喜影剧院门前簇拥围观着一群人,近前一瞧,高跟鞋和烟斗正骂仗呢。或许将来电视有千个频道,日常生活有万种游戏玩法,人们才不屑于围观骂仗这类破事。
两男女先是“你妈了个X”地对射,把双方的妈妈拉入阵营,继之两方的八辈老祖宗们也不远万里地从阴曹地府赶来助战。相形之下,先生骂功欠深,不及女士连珠炮般地喷得污秽冲天,惹得慢了半拍的先生一时性起,也不管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协定,发出一阵密集的拳脚。女士也毫不示弱,发疯般地疾冲直前,挠抓并举。
大街上打架斗殴屡见不鲜,可爷们公然打女人却凤毛麟角。琅琅不齿于爷们对女人施展拳脚,看着宋江血淋淋地杀阎婆惜,委实不忍卒睹,再威名赫赫的英雄也在他心目中打了个大折扣。他若是武松,就拿绳子让嫂嫂自尽,不会亲自动手。
女子已渐渐不支,处于下风,头发散乱,衣服也被扯得凌乱不整,乳峰突现冰山一角;脸上现着绺绺青痕,歪嘴瞪眼,呼呼直喘,口中仍哇啦秽骂不止。
琅琅看不下去了,这实在有碍观瞻,决定出面调停。他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走到两人面前,立定,不说一句话——说不出一句话!
两男女罢手,莫名地望着琅琅,眼中不无敌意,脑子飞转,猜测着不速之客的动机。
“你要干什么?”先生气咻咻地。
“你……你……你们别……别打了……”琅琅鸡啄米似的颤头,挤眉瞪眼,舌露出一小截,像蛇吐着芯,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已被大卸八块的话语。
“哈哈哈……小磕巴……”先生拊掌大笑,指着琅琅,揶揄着。女士呲着牙,叉着腰,似笑非笑,恶作剧似地瞅着琅琅。正打得好没意思,一个小丑突蹦出来,还上演了滑稽好戏,大热天的,谁还会将那场没有战利品的争斗持续下去。雄雌罢战,阴阳休兵,琅琅功不可没。
围观群众也跟着哄笑,他们或许心里狠狠在怨艾牛犊子破坏好戏,那感觉就如嘴里正咬着香肠,下半截被人横生生夺去。
“怎么,小,小伙子,你,你是警察,想把我们抓走吗?”女士阴阳怪声,乜斜着眼。
“小磕巴挺有意思,还会管闲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回家跟你妈先学好说话吧。”先生拍了拍琅琅。
琅琅恨不能像土行孙那样钻地溜之乎也。快骑车跑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凤凰”哪去了?“凤凰”也羞得无地自容,跟人悄悄私奔了。
柯父知道后,哭笑不得:“你也太天真了。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这不就是二虎相争,绵羊劝架吗?劝架不成,反让老虎给吃了。”
柯母痛失“凤凰”,唠叨了好多天:“新买的自行车这才用了多会儿。以后再别管闲事,别人打架离远些,咱还怕溅血身上呢。”
琅琅从小就有悲悯为善情怀。他看着小伙伴们恶作剧地把尿撒在蚂蚁窝中,众蚂蚁顿遭灭顶之灾,他想,这就像我们人类遭逢的大洪水,蚂蚁在尿中的垂死挣扎正是人类在洪水中凄凄无助的微缩版,此时,人类和蚂蚁的痛苦是共通的。
上小学时,小琅琅的一只手套在放学路上丢了,当母亲责怪他时,小琅琅把剩下的一只手套脱下来,嘟囔着:我,我一定要找到捡手套的那个人,把这一只也给他,他要一只也没用啊。殷淑贤苦笑:你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琅琅一直不吃鸡肉,说来竟缘于一次杀鸡。
某年春节前,柯母要杀鸡,让琅琅去请“五流子”。柯家人心慈手软,杀鸡剁鸭的小宰事一律外请刽子手代劳。琅琅想,杀鸡不过抹下脖子的雕虫小技,何用他借宰牛刀呢,便自告奋勇。
那是一只美丽的大公鸡,红色的冠子,挺拔的身材,斑斓的羽毛,走路的姿势威武雄壮得如天安门广场仪仗队的士兵。琅琅把它制服住后,拔去了鸡脖上一小撮毛,用刀使劲拉了几回钜。血流出来了,鸡还在扑腾。鸡疼啊,身子疼,琅琅也疼啊,是心疼。琅琅悔了,口中喃喃自语:鸡啊,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杀你了。一时心慈手软,琅琅便放开鸡。孰料那鸡竟站起来了,晃晃悠悠地朝着鸡窝走去。
琅琅冲进厨房,拉着妈妈,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鸡……鸡……鸡……”
母子两人开始在园内撵鸡,大公鸡跑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路,终因负伤难支,一头栽倒在地。琅琅心如刀绞,痛悔交加,浓重的负罪感笼罩裹挟着他。自己杀害了手无寸铁的弱小动物,成了穷凶极恶的郐子手。
那天晚饭,家人都很享受鸡肉的美味,唯独琅琅没吃。他发誓永远都不会吃鸡肉了。他喃喃道:鸡,和人一样,也,也是一条生命……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剥夺……殷淑贤说:这孩子,杀了次鸡,就彪成这样了。早知这样不该让你杀。柯凤林又搬弄起圣贤之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柯风清咂巴着嘴,飞快眨着眼睛:爸爸,你,你叽哩骨碌地说些什么呢?柯父说:我是说你哥真有慈悲心肠。
“五流子”串门来了,也带来一个坏消息:西窝屯,有个厂长,一家五口被杀了,连个三岁孩子都没放过。
“人,人……为什么那么坏呢?”琅琅自言自语着,又转而问父亲,“爸爸,小时候你,你常教我念‘人之初,性本善’,人,人是从什么时候变坏的?”
父亲觉得很难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说:人类的大部分苦难都是人类造成的。
“这,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坏人,该多好啊!……怎么样能让坏人变成好人呢?”琅琅喃喃道。
柯凤林赞许地看着儿子:“你小小年纪就想这些,很难得——爸爸告诉你:要改变人们的行为,首先要改变人们的思想。在我看来,世界上有三种职业能改变人的思想,那就是:老师、记者、作家。老师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记者和作家可以用手中的笔呼唤美好,鞭挞丑恶,激发人们向善的力量。
琅琅的心中又坚誓了当记者的信念,可这次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深知爸爸的下一句话在等着他:“练好算盘,做一名对口才要求不高的会计。”
第二天上学,琅琅骑着车,还在想着爸爸的话“记者和作家可以用手中的笔呼唤美好,鞭挞丑恶,激发人们向善的力量”,现在,他已经有了当记者能拯救人性的浅意识了。
广播、报纸、街坊总能传出一些杀人、强奸、放火、偷盗的消息,也每每都牵动揪缩着琅琅的心。为什么犯罪分子要做坏事?难道不做坏事,他们就活不成了吗?如果没有坏人,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有的人善良,有的人凶恶,人为什么会有善恶之分?怎样改造人的凶恶,让人向善呢?
自习课,同学们都在外面玩得热火,琅琅和嫣然在教室内讨论得热烈。柯凤林每天都要把《黄海日报》带回家,琅琅浏览后总喜欢把在上面看到的重要信息与司马嫣然分享。琅琅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新闻对嫣然说:世界上每年有1亿多儿童死于营养不良。如果把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军费的2%用于改善儿童生活,这些儿童将会幸免遭难。
“100000000多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啊,”琅琅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1”,又慢慢地写了8个“0”,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其多,而随着每写1个“0”,他的眉也愈皱愈深。
“地理老师说,四川省的人口就是一个亿,”嫣然接口道。
“我……我想给美国总统里根和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写信。”琅琅若有所思,眉毛突然舒展,如得了救世方案。
嫣然噗哧一笑道:“写好了怎么邮?两位总统能收到吗?收到了能理这个茬吗?”
琅琅恍觉此事正如娶海龙王的闺女当媳妇一样渺不可及,看看嫣然,两人相视一笑。
琅琅和嫣然坐上了开往黄海市的大巴,还这样相视笑着。他俩儿按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就要见到侯俊记者了。更让他俩儿激动的是那幅美妙的未来图景:一起去东北联合大学新闻系读书,将来都在黄海电视台当记者,一块儿去采访,一个扛大机器,一个拿话筒。
当他俩儿看到“黄海电视台”大招牌时,心中涌起了一股神圣的情感,就像虔诚的佛教徒一朝得见了心心念之的布达拉宫。
侯俊对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先是意外,然后表现出热情和兴奋。琅琅说起当年他去满昌小学采访时他们之间的交集,侯俊哈哈大笑,脱口而出道:“我想起来了,你很特别。”琅琅知道他所说“特别”之意指,不禁红了脸。侯俊拍拍他,以示宽慰。嫣然拿出了当年侯俊给自己的回信,俏皮地问:“侯叔叔,我写给您的信,您还保留着吗?”侯俊呵呵道:“我当年在《黄海青年》杂志上写了那篇文章《致想当记者的朋友》,收到了不少学生的来信,我都保留着呢。”
琅琅和嫣然神情溢满着见到偶像后的激动。
侯俊接着笑吟吟地问:“两位小朋友,说说你们为什么要当记者?”
“要,要改变人们的行为,首先要改变人们的思想。世界上有三种职业能改变人的思想,那就是:老师,记,记者,作家。老师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记,记者和作家可以用手中的笔呼唤美好,鞭挞丑恶,激发人们向善的力量。”爸爸对自己说的这番话这几日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中,熟稔得很,琅琅几乎脱口而出,且流利如斯。
“嗯,识见不凡。”侯俊赞许地看着琅琅,点头道,然后又看向嫣然。
“我……我喜欢大明星,如果我当上了记者,就可以认识那么多大明星。”嫣然很难为情地说。她觉得她的当记者理由上不了台面,没有琅琅那么高大上。
“很实在,很现实,很美妙的少女梦想。”侯俊哈哈大笑。
嫣然脸红了,也笑了,在琅琅看来,少女笑靥如花。
“巴尔扎克在拿破仑雕像前曾写过一句话:‘你用剑征服世界,我用笔征服世界。’拿破仑自己也曾说过:‘笔比剑更有威力’。其实,文字比刀剑更有力量。因为思想是行动的统率,思想受到鼓舞,就会焕发出磅礡的力量;思想不能被刀剑征服,可以消灭一个民族,但这个民族的信念却不能被征服。‘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你却打不败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侯俊一气呵成,说了这么多,又分别拍了拍琅琅和嫣然,眼神中传递着鼓励,“从小就树立用笔改变这个世界的理想,可能将来你会意识到你的笔微不足道,但叔叔要说:此其志不在小。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世界是你们的。向着理想,努力吧!”
琅琅和嫣然步出电视台,看着“黄海电视台”大字招牌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那是梦想在闪亮。
嫣然看到电视台门口的西侧有一家国营照像馆,遂提议道:“咱们照张像怎么样?”
正说中心思,郎欣然应允。两人合了影。照相师傅说五至七天才能取照片,两人又留了地址,让师傅寄到学校。
离开时,两人又回望了一眼黄海电视台。嫣然对琅琅粲然一笑:“柯琅琅,别忘了,这是咱们将来并肩作战的地方。”
琅琅也笑着致意,此时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如何表达,遂去牵嫣然的手,嫣然短暂地闪躲了一下,复又大方地伸出手任琅琅牵着。
他们坐在大巴上,仍手牵着手。一种妙不可言的情愫荡漾着少男少女的身心。
斑驳老朽的大巴车咣当咣当着缓慢行进,像步履蹒跚的老人,偏又坏停在路上。司机下车鼓捣了半天后,满身油污上车对乘客说:抱歉啊,各位——缺零件,今天是修不好了。现在晚上七点了,再没车了,大家只能在这个地方将就一晚上了。
乘客们怨声一片,有的骂骂咧咧开了:“怎么坐了这么个倒霉车!”
琅琅和嫣然下了车,问马路边的水果摊主,这附近最便宜的旅社在哪。摊主指给他们:前面路口右拐后再直走100米有一家光明旅社。
两人到了光明旅社门口,嫣然让琅琅去问价格,琅琅问完后告诉嫣然:每个房间每晚10元。两人翻了翻衣兜,加起来只有16元。嫣然说咱们再走走吧,看有没有更便宜的。琅琅告诉嫣然:这家旅社服务员说了,这附近只有两家旅社,他们家是最便宜的。
嫣然眉头蹙起。琅琅嗫嚅着说:“要,要不……咱俩住一个屋吧。还能省六元钱,够买好多小,小人书了。”
嫣然迟疑着,红着脸答应了。
当他们打开房间门,一条大老鼠猛地窜出来,吓得嫣然尖叫一声,不自觉靠住琅琅的肩膀。“我最怕耗子了。”嫣然花容失色,喘嘘嘘道。
“没事,有我在。”琅琅拍了拍嫣然的香肩,颇有些英雄救美的豪气。
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嫣然捂住了鼻子,琅琅忙快步走至窗前,打开了小木窗。
床是双人的。琅琅指了指椅子道:“你睡床,我就在椅子上窝一宿。”
嫣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笑吟吟地道:“我们看书吧。”
琅琅一看是《射雕英雄传》,那正是他的爱书,不禁怅惘道:“一,本书,两个人怎么看?”
嫣然咯咯笑道:“我看,你在旁边沾光。”
嫣然展开书,马上便沉浸其中,神情惬意消受。琅琅凑了过去,可书中的字句始终在跳跃;嗅着少女的体香,只觉恍惚迷离。
晚上十点多,他们熄了灯。嫣然合衣而卧,琅琅蜷缩在椅子上。蚊子嗡嗡鸣飞着,老鼠在天棚哗啦啦流窜着,他们哪里睡得着?
嫣然小声对琅琅说:“琅琅,要不,你睡床,我也体验下睡椅子的滋味。”
琅琅嘿嘿笑道:“不,感觉太,太好了,舍不得和你换。”
嫣然扑哧笑出声。
早晨五点,琅琅和嫣然就起了床。他们要尽快赶到学校去上课。他们在马路边坐上了大巴车。车上没有座位了,两人一路只好站着。他们在庆喜中学下了车,恰巧被隋仁俊和李昌林看到。隋仁俊猛拍李昌林,指着琅琅和嫣然:“看,这一对儿,我说昨天劳动课双双没了影儿,一块儿去哪儿了?”
嫣然直喊“饿”,琅琅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两人便走到校门口对面的小商店,买了面包和汽水,当做早饭。当两人走进教室时,正在嘁嘁喳喳的同学们忽然鸦雀无声,齐刷刷的目光攒射过来。两人坐定后,隋仁俊忽然唱道:“小呀么小俩口儿,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同学们轰堂大笑。
嫣然怫然起座,径直走向隋仁俊,“啪”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看着隋仁俊捂着脸愕然的神情,同学们又忍不住大笑,本来臊红了脸的琅琅也忍不住笑了。
一周后,当琅琅和嫣然在下课后走进教室,发现他们的座位上多了两张照片:那是从黄海市寄来的两人在黄海电视台门口的合影照。照片下压着信封。
嫣然一拍桌子,大声道:“谁私自拆开人家信件?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说着,便呜呜哭起来,香肩一耸一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