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堕龙谷
邵东擎一动不动的坐在颠簸的车厢内，失去了双手的断臂无力低垂，就像被折断了的枯枝。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失去内力抵御，断腕处的伤口痛得他近乎昏厥，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任凭豆点大的冷汗顺着两鬓乱发滴落下来。
他不后悔所付出的一切，因为能用血来捍卫忠诚，报答晋炀帝的知遇之恩无怨无悔。他也没有恨,甚至已经原谅了赵世崇的背叛和对他的伤害。
当他迈出宫门的时候，曾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念头想过要就此离开，从此浪迹天涯，哪怕成为一名乞丐,至少能够摆脱掉世俗纷争。在那一刻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解脱与释然，同时也体会到了当年龙云昭毅然决然选择离开时的心境。
红尘虽好，绚烂缤纷，但深陷其中便难以自拔，所以他最终无法舍弃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晋炀帝，更无法撇下尚且年幼的儿子邵阳。
当邵阳还在襁褓中时，由于他的疏忽以致妻子死于乱军之中。所以他不能让孩子再看不到父亲。
他也曾想过，兴许自己的命运，在十五年前结交了尚未称帝的陆袖清，并甘心与其一同颠覆乾坤,拯救百姓于水火中时便已注定。他甚至想过，如果换做龙云昭，是否会比自己活得洒脱一些？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便已有了答案,他会的，因为他了解他。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上已散落下了绵绵细雨，渐渐袭来的寒意令他的伤，他的心更加刺痛。
“邵大侠，天下雨了，路上湿滑车子得慢些了。”
“劳烦张小哥了。”车厢内的死寂终于被打破，听到自己异常沙哑的声音令他吓了一跳。
透过马车厢的麻帘，隐约看到辕架上正赶着马车的青年不住抹去脸上混合着雨水与汗水的液体，张小哥朴实憨厚的脸转了过来冲厢内说道：“邵大侠，虽然你做了大官，但小的还是想称呼您邵大侠，您可别怪小的啊。”
离开都城不久，邵东擎便设法甩掉了赵世崇派来的车夫与马车。但身受重伤的他根本无法靠两双脚回到陆袖清身边，甚至随时会死在路上。兴许是天可怜见，当他跌跌撞撞的没走多久，竟碰巧遇到了多年前相识的车夫张小哥，之后便有了现在的事。
邵东擎露出苦笑，道：“我怎会见怪，大侠这个称呼真令人亲切，可惜从今往后......邵某再也配不上了......。”
张小哥有些急道：“怎么会？在小的心中，在咱们大晋国百姓心中，您永远都是大侠！是英雄！赵世崇那奸贼、坏人弑主夺位，残害忠良，虽然他现在坐了江山，但大伙心里还是向着着您和炀帝陛下。可惜我们只是一些寻常百姓，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所以......。”他还想问邵东擎断手之事，但对方语气之中充斥的凄凉令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车厢内再次变得死寂。良久之后，邵东擎终于动了动身子，忍痛用手肘撩开麻帘，道：“张小哥，这雨越下越大，还是找个地方把马拴好，进车里歇上一歇，暖和一会可别着了寒气。”
张小哥又利落的抹了把脸，憨憨笑道：“没事，没事，邵大侠放心！七天之内，小的一定把你送到地方。这点小雨对咱们赶车就跟蚊子叮着一样。”
邵东擎知他性子执拗，劝说不动，只能强打精神与其攀谈，以此来表达心中感激：“张小哥，你那妹子现在过得如何？”
张小哥闻言，明显变得兴奋起来，马车速度也不由得快了几分：“好！好得很！都是邵大侠的大恩，现在嫁进济州一户有钱人家，小的妹夫是祖上传下的家业，读的书多很明白事理，对妹子那是没得说。小两口还总劝小的别再干这赶车行当，怕小的太辛苦了。可他们哪里知道，咱自小就是穷苦出身，若是哪天不出把子力气才叫难受。”
说着，他又抹了把脸，满是感激的继续说道：“这些都要谢谢邵大侠您的大恩，要不是您当年带着我闯进州府，救出我那妹子，恐怕她早就被知府儿子给糟蹋了，如今哪还有小的兄妹两个......。小的至今还忘不了邵大侠当年一刀一个，砍死那狗官父子的情行，吓得一大帮衙役、官兵个个险些尿了裤子，对亲爹亲妈也没磕过那么多响头。现在想想还觉得解恨......。小的与妹子从那以后就在家中给邵大侠立了长生牌位，每日烧香磕头，给邵大侠祈福。咱们家不信那些个什么神仙、佛爷，就信邵大侠您......。”张小哥滔滔不绝，不断提起邵东擎当年事迹与一些传闻、传说。
邵东擎默默听着，心情也为之舒展一些。没想到当年的举手之劳，竟改变了张小哥这个寻常人的寻常一生。
过了许久，张小哥意识到车厢内半天没有回应，顿时变得着急道：“邵大侠，小的穷苦出身不会说话，不像我那妹夫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骂小的两句，可不敢往心里去啊？”
邵东擎一愣，竟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张小哥说哪里话，我只是忆起往事有些唏嘘。”
张小哥性子直爽，大舒口气道：“我就说嘛，邵大侠天神一般的人，怎么......。”
“唉。”
邵东擎竟主动打断道：“张小哥，你方才说赵世崇是奸贼是坏人，那炀帝与我算是好人吗？”
“那当然了！谁见过炀帝那样的好皇帝？您就更不用说了。邵大侠怎么会问小的这些话？”张小哥摸不着头脑，却十分肯定的说。
“当初我随炀帝起兵，是因为当时的秦国皇帝秦灵王昏庸无道，所以才揭竿而起，以救万民于水火之名兴兵讨伐。可随着仗越打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么多人啊......漫山遍野都是死人，血把地浸成黑的，把河染成红的，残肢碎尸似乎比野草还多......。死的不仅有双方的将士，还有无数百姓遭到涂炭，家破人亡......。最后虽然我们胜了，得了天下，也受到了百姓的拥戴。但......但那些覆灭的城池可以重建，破碎的山河也能重复安宁，可那些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可都是与你一样的寻常百姓，他们又做错了甚么？他们从没想过当甚么皇帝，为的只是每日能吃上两顿饱饭而已。炀帝的确是个仁义无双的皇帝，虽然在这十几年中励精图治，可惜却并没有让百姓们的生活得到太多改善，这并不是炀帝无能，只是因为战争，一切都是战争留下的后果。一场战争就能让百姓的生活数十年间无法恢复。唉......！现在想想......真是越来越不明白，当初究竟是对是错......。山河破碎、玉石俱焚......真是太可怕了......。”
邵东擎话未说完便沉默下来，因为他不敢再往下说，更不敢再去多想，甚至不敢去回忆当初决定随炀帝起兵时的那份坚定，所有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张小哥支愣着耳朵仔细的听，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更想不明白。
“邵大侠，小的大字识不得一筐，所以不知道您们这些有本事的大人物心里在想些什么。小的只知道谁对我好，谁想着为百姓好，那谁就一定是个好皇帝。”
......
大晋国，也就是此时的大周国边境，有一处人迹罕至被称作堕龙谷的地方。此谷三面环山，一条宽河从谷中流出，只有沿河一条小路与外界相连，一旦遇到雨季，河水便会暴涨将路淹没。
传说在很久以前，谷中是住着人的。只因有一日从天上突然掉下一条巨龙。谷中人陷入恐慌，更不敢声张，深怕触怒龙威。所以只得从谷中悄悄迁移出去。不过也些胆大的村民难抑好奇，时不时会回来看看，却从不敢接近巨龙藏身的地方，只是躲在远处观望。虽然从没有人见到过巨龙出现，但却能经常听到像牛吼一般的巨大喘息声。
终于有一天，几个胆大村民恰巧看到了令他们一生都不会忘记，甚至每每想起都会瑟瑟发抖的事情。
那一天，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间黑云蔽日、电闪雷鸣。随着倾盆大雨骤然落下，无数磨盘大小的赤红色雷球也落了下来，吓得在山上窥视的村民拔腿便逃。但就在他们逃出谷口约莫五六里的时候，一条青色巨龙竟从谷中飞腾而起，巨大的吼叫声震得山峦、大地剧烈颤抖，霎那间开始崩塌、陷裂。而那些雷球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一窝蜂扑向黑云中翻滚怒吼的巨龙......。足足过了有半个时辰，仿佛在瞬息之间，暴雨、雷球、黑云、狂风、竟与巨龙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一条河流从山谷之中奔涌出来，还有那些断裂倾倒的峰峦与大片龟裂的土地历历在目，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后来，那几个目睹此一奇观的村民回到家中，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将看到、听到的，统统告诉了其他村民。在几人的鼓动下，村民再一次回到谷中，果然没有再听到那沉闷的喘息声。
龙不见了，却也因此打通了山中水脉形成大河将山谷基本封闭，若是遇到雨季，谷中人一两个月都别想进出。所以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愿意回到谷中继续居住。
虽然村民们都纷纷起誓绝不将巨龙的事透露出去，以免遭到龙神惩罚。但总有些心中藏不住秘密的人，最终还是将此事传了出去。这等奇闻异事一经散布，便会口口相传，玄之又玄。原本普通的山谷从此便有了一段比真实情况更为离奇的传说，堕龙谷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就在两个月前，不知已荒芜多少载的堕龙谷又重新出现了一些人。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浩浩荡荡足有两三百号，虽然看上去像是一群逃荒的流民，但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吃喝用度，乃至车马工具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都不像是寻常百姓。如果现今的大周皇帝赵世崇来看上一眼，定会立刻认出，这些人正是他做梦都想剿灭的晋炀帝陆袖清的家眷与誓死追随其左右的大臣、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