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御南关往事
入夜,临安城。
楚鹰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脑袋里充斥的却是弟弟那天晚上杀人时的样子,那副模样简直像是从牢笼里跑出的妖魔般,宫里的太医对这样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
他躺在床上思索良久,决定找一个半仙朋友谈谈心,顺便从他口中问问看看能不能问到治弟弟病症的办法,省的妹妹老是说他整天喝酒贪色,对家人不顾不问的。
虽然现在刚刚入秋没多久,但是微风中带着丝丝温煦,城郊外的树木已经开始泛红,至于宫里的良木早就变了颜色,临安城繁华规整,街边商贩从早到晚热闹兴隆,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临安城的夜色更是锦绣绚烂,看着排排的灯笼连在一起,总让他想起那些在沙场上摆放整齐的敌将人头.
楚鹰仰过习惯了沙场生活,这两年才回来临安城,再也看不见那金戈铁马大漠黄沙的场景了,他会格外想念士兵们在入夜休息后赌博喝酒的声音,想念老黄头那弄得全营辗转难眠的鼾声,想念小三子跟在自己屁股后大哥大哥地喊着……
许多被他想念的人都死在了云剑河的浅滩上,当时是他一个接一个地跪过去上坟敬酒,面朝黄土,泣不成声。
满街灯火将这座城市照耀得犹如璀璨白昼般,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孩子拉扯着母亲的臂弯叫喊着要吃糖葫芦,驻足首饰摊前的年轻男女对着那些梳子发簪指指点点的,当女孩缠着少年给她买东西的时候,就说明他们这段感情有戏了。
胤国男子的衣着尤为简单利落,广袖长衫便是最为常见的打扮,他们对于衣服的穿着没那么讲究,注重的反倒是脚下的鞋子.
尤其是那些富家公子更在意脚下的鞋子是否干净含蓄,一双好鞋子的做工比一套衣服还贵,用料极为讲究不惜用金线缝制鞋面,用碎玉镶嵌在鞋底两侧,时不时传出某位公子千金买鞋的奇谈,没有一双好鞋比没有一套好衣服更让这些人更难受。
城里随处可见佩剑之人,胤国在刀剑管制方面向来宽松,佩剑佩刀的人极多,导致城里的杀案屡禁不止,经常有尸体从淮南河的上游漂流而下,被河水泡得发白,于是便诞生了捞尸人这一职业,这座城在外人看来是那么盛世瞩目,但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沉积着累累的尸骨。
街道上时不时有青衫剑客佩剑而行,长袖在夜风中飘拂,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最吸引那些懵懂稚童,还有背青竹书箱的白衣书生成群结伴高谈阔论,那模样好似朝廷重臣面君而谈般,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奇闻趣谈信手拈来,恨不得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他们腹藏诗书,让那青衫剑客尤为不屑,可憋了半天也是“放屁”二字。
马车流水般在街道上行驶,这城里的女无一例外漂亮性感,而且穿衣作风相当开放,二八少女便敢学着少妇穿抹胸上街,穿着华丽的锦缎露出白瓷般的胸口,惹得路边的浪荡子口水都滴到袖子上了,那被丝绸裹着的长腿能夹死人啊,要是被他们搂在怀里睡上一晚,连那烛火都舍不得吹。
可美貌在这座城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这些对自己容貌充满信心的女孩,希望能靠在美貌吸引世家子弟,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们很多人都沦为了富商的玩物,待到富商玩腻后便随便用些银子打发她们离开,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所谓的嫁入豪门不过是黄粱一梦。
除了本地人外,街上还有袒胸露乳,用牛马来换取茶叶的金帐国商人,这些蛮子好奇地看着街上的盛丽之景,樽国的酒商抚着胡子熟门熟路地穿梭
在酒馆青楼之中,还有来自燕莽的玉石商人用马车运输着玉石出入高楼朱门中,丝竹管弦的声音缈缈入耳。
整个临安城弥漫着财富风流的气息,在这座城市里有江湖美酒,有英雄美人,这里是富人的天上人间,穷人的黄泉炼狱,热烈得让所有人为之向往。
当楚鹰仰走进那间喧闹的酒屋时,黑衣的酒客已经坐在长凳上饮酒了,男人举高了酒杯对他笑了笑,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出头,瘦削的面孔,两颊边微微的胡渣令他看起来潇洒落拓,楚鹰仰定了定神,挥手驱赶了跟随身后的侍卫,大步走进了温热的酒屋中。
“大皇子殿下,好久不见。”他并没有像其他人看见皇子那样弯腰按胸,眼里充满笑意。
“好久不见。”楚鹰仰坐在他对面端起了酒杯,但却被男人按住了。
“这杯里有苦底子,我帮你刷一下吧。”男人拿过楚鹰仰手里的酒杯,用一旁的竹刷就着白水刷了刷,提起了一旁冒着热气的酒壶,倒入一线黄酒,递给了楚鹰仰。
这间酒屋外悬挂着两个红红的灯笼,就离宫外不远处,上面用挥洒写意的笔墨写了“酒来”两字。
店内几张暗红漆油成的长凳酒桌,墙上挂着几张从画像店里买来的仕女图,因为年代久远,画卷都发黄了,反倒多了几分古典韵味。
楚鹰仰抬头看向屋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会心感惆怅,楚鹰仰有时就喜欢来这个小酒馆静静喝酒,或许下次可以偷偷带弟弟来喝酒,让楚熏在宫里找他们两个找不到,一定很有趣,这般想着想着一抹微笑从他的嘴角浮现。
楚鹰仰看着杯子里冒着醇香之息的酒液,心想现在已经入秋了,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是黄酒香。
这种黄酒在临安城的铺子里随处可见,特点是酒香浓郁,温润可口,很适合那些苦力汉子在经过一天劳累后喝上一大壶,然而也有酒家在里面加入黄糖和话梅,专门卖给那些喝不得烈酒的女孩,一时风靡临安城。
“怎么?喝惯了宫里的琼浆玉露,连一杯黄酒也不敢下肚了吗?你还记得在御南关的时候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发誓终有一天会让燕莾那些人连屎都吃不上。”楚鹰仰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眼神阴冷地说。
两年前在御南关的时候,楚鹰仰受命前往胤国边疆,在战天成将军手下担任百夫长。
使得一手好戟的他自然深受将军喜爱,当时后楚正在燕莾与交战,当初燕莾将领易邵希望率领三万士兵直入御南关,沿着羊肠道深入到后楚军队后方,前后夹击。
易邵希望战天成放他的士兵进入御南关,他许诺手下士兵不伤城中百姓,只是借路一用。
只要他们战胜了后楚军队,便立刻送来黄金十万两,献三座城池给胤皇,但战天成有怎么会让燕莾将士随便进入御南关。
御南关是胤国抵御南方势力的第一道关卡,一旦他国势力进入御南关,他有三条路可以去,一是沿着羊肠道进入孤云关。
当时易邵就是想进入孤云关给后楚军队一记有力的袭击,二是朝着东部一直走,便可抵达日出海峡,其三便可一直向北,摧枯拉朽地打入临安城。
被拒绝了的易邵暴跳如雷,他在御南关外安营扎寨,对御南关的官道补给线进行完全封锁,将送粮食的胤国车队尽数杀死,命令士兵将天上一切看得到的鸟全部射下来。
他不会给战天成向大胤王廷传递讯息的机会,看谁撑得过谁,围关战将近两个月,原本当时正值冬至,城里粮食很快就吃完了,补给一直都没办法运上来,当时士兵里出现了人吃人的事件,他们将一些年迈的老兵杀死,投入铁锅煮食,以熬过漫长的冬天。
楚鹰仰在城头看着关外黑压压的燕莾将士,他们架着一人高铁锅煮着羊肉汤,大葱与羊肉的香味飘入城中,他们还放话只要城门一开,大家都不用挨饿,羊肉汤和饺子放开吃。
这时开始有士兵因忍不住肉香从城墙上一跃而起,甚至战天成手下一些将士们密谋杀死战天成,但被楚鹰仰发现,用长戟当场处死。
幸运的是,一位勇敢的胤国将士伪装成燕莾士兵,在大雪茫茫的关外,北风呼啸雪来寒,他成功突破燕莾士兵的封锁线,抽着战天成赠与的烟草提神,一直骑马赶往临安城,最终将那封被冰雪覆盖的军信送到胤皇手中,饿死在了皇宫里。
愤怒的胤皇当场抽出配剑将案桌分为半,胤皇身披鹰纹重甲,率兵出征,十万鹰骑倾巢而出,外加三千术士,直上御南关!
最终御南关的城门还是开了,但燕莾士兵面对的不是一群饥荒辘辘的残兵,而是全副武装的胤国鹰骑!
那根本就是一场屠杀!鹰骑们射出的箭遮蔽了残存的阳光,术士们使用大规模秘术令离国士兵们动弹不得,士兵们挥动着手里的长矛与铁剑将战场变成了屠宰场,最后楚骁华挥舞着手中的配剑,将易邵的头颅亲自拿下,披鹰羽,傲万军,狂风当歌,不畏冰雪!
“犯我大胤者,虽远必诛!若有下次,我便让你燕莾从天下的版图上抹除!从此万劫不复!”当时御南关外悬挂着成千上万的燕莽士兵头颅,父皇扶着自己和战将军瘦骨嶙峋的身子低吼道。
“当时你想喝酒,我说城里只有血水和雪水,哪里来的酒。”他又给楚鹰仰满上了一杯酒。
“但你最后还是弄来酒给我喝了,当时我还以为是幻术来的。”楚鹰仰与他碰杯,相视一笑。
“我用发霉的橙子和混上黄糖,再弄些碎馒头在桶里发酵了几天……就有酒了,你当时抱着木桶喝了个精光。”
“我可永远忘不了那个味道,有时还梦到自己在喝那个酒,半夜醒来后还以为在御南关。”楚鹰仰挠了挠头。
“现在你也可以感受那个味道,如果你不介意。”他伸手指了指对面馄饨铺外的潲水桶,还有几只苍蝇在桶边飞个不停,楚鹰仰愣了一下,放声大笑。
“我说葛兄,当时咱熬得可真不容易啊。”几分酒意涌上了他的脸颊,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眼泪都笑了出来。
“咱们不也熬了过来吗?”他将煮热的黄酒倒入楚鹰仰的杯中,看着那绵密的酒泡溢出杯子,满满当当。
“葛兄有没有想过找个临安姑娘结婚,在临安城住下,这样我们就能每天出来喝酒了。”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笑道。
“皇子殿下笑话了,我没钱,再加上是个术士,不会有女孩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对方叹了口气。
“只要葛兄愿意,我楚鹰仰保证你成亲那天,绫罗绸缎,黄金万两,迎亲的队伍能到临安城外!”他眉飞色舞地讲道。
“皇子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术士的寿命只有常人的一半,这就是术士鲜有婚姻的缘故,即便结婚了又能怎样,我们给不了女人和孩子任何未来,而在我死后我能给她们留下什么呢?只有一抹黄土,徒增哀伤罢了。”
楚鹰仰沉默了,两人之间静的有点发涩,但最终还是对方先开口。
“先说正事吧。”对方放下了杯子,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想必葛兄也知道那天晚上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皇帝遇刺,皇子发狂,刺客被三皇子全部杀死了,三皇子可真是神武降世。”他幽幽地说。
“刺杀皇帝的几名刺客隶属一个叫“血玫”的组织,这个组织专门培养一些尚未成年的女孩作为她们的刺客,这些女孩从进入血玫的那一天便经受严格的训练,在成年之后或藏于青楼乐坊,街巷买花,各种各样的职业都有,她们需要杀够十三名目标方可离开血玫。”
“这些女孩是从哪里来的?”
“大多都是血玫从一些穷苦人家手里买来的,有的是不堪忍受继父的骚扰,在杀死对方后投奔血玫,毕竟在乱世之中,一个女孩没有依靠真正很难活下去。”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人会想刺杀皇帝呢?”
男人摊了摊手道:“刺杀一个皇帝的成本可不低,即便你出得起钱,或许也没有人敢接受,对于血玫这样有原则的刺杀组织而言,刺杀的对象是根据买家的身份而定的,换句话说,你贵为皇子要血玫刺客去刺杀一位酒馆老板,他们是不会接受的,反过来,即便你富甲一国,花大价钱让血玫的刺客去刺杀皇帝,他们一样不会接受,要想刺杀皇帝,你的身份必须皇室成员。”
临安城里的皇室成员,他用一双手都能数出来,而且除了姑姑,楚熏还有小召,再加上国师家那个小丫头勉强算五个半,大多都未成年,至于那几个公卿们,他可很难去判断谁忠谁奸。
“其中一个人跑了,有没有可能将她找出来?”楚鹰仰问。
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沉声道:“刺客的逃跑手段和她的隐蔽手段一样迅速,不太可能将她们找到,血玫的刺客性情冷血,手段狠辣,让人防不胜防,倘若失败便不会再来,大多会以死谢罪,所以皇子殿下大可放心。”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沉声道。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
“城里的刺客组织众多,暂时不管他们了,对了,我弟弟的癫狂症葛兄可有方法解治?”
“我是个术士,不是医师,我们一生追求极致之道,试图看破星空,与神佛对话,这才是我们做的事情。”男人说罢,楚鹰仰一愣,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低落,但对方的下一番话让他重新燃起希望。
“我倒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到大皇子殿下。”他对着门外拍了拍手掌,一袭白衣的女人拉开链子走了进来,她披着一件白狐千金裘,漆黑的长发垂落至腰间,她对着里面的二人摆了摆手,露出白瓷般的小臂与圆润的手肘,她仰起雪白修长的脖子,楚鹰仰可以从珠玉般的眼眸看到自己的脸。
“你让我在外面等了好久!”女人的眼里满是笑意。
“给你营造一个绝佳的出场时机,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男人依旧看着杯子里的酒,头也不抬。
“妤,你的琴没有拿过来?我还想让皇子殿下听听你弹的曲子。”
“没办法,小隐子昨晚着凉了,没办法拿着琴出来,若皇子殿下有兴致,可以来晴暖楼,小女亲自弹奏给皇子殿下听。”她也不拘束,坐在了男人旁边,一双笔直修长的大腿在白衣下若隐若现,大皇子装作深沉地看向窗外,不由得拘束了起来。
“妤,今晚客人多不多?”
“只要你开口,多不多我不一样得来,只怕某些客人等急了,跑去找妈妈麻烦,还说见不到我就要将情暖楼的招牌拆了,这可怎么办?”她黛眉一皱,春葱般的指尖轻轻敲打在案桌上。
琴妓?楚鹰仰终于意识到来者的身份,对面男子看出他心中的担忧,解释道:“南开朱门,北望青楼……苏念妤,她是情暖楼里数一数二的艺伎,善奏曲,也是情暖楼里的头牌,临安城里的富商为了听她奏一曲争破脑袋,鹰仰你也应该听过她的名字。”
“大皇子殿下……”女人的声音飘入他的耳中,一半慵懒,一半婉约,很是迷人动听。
这个苏念妤他还真没了解过,宫里的小微小染小箫他已经忙不过来了,哪有空管一个在青楼里的艺伎呢?好啊,你个葛平,方才还跟我说自己是个术士,不近女色,现在又找了一个艺伎来告诉我能给弟弟治病。”
“姑娘你能治我弟弟的病?”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的母亲是名医陆侍拓的学生,小时候我听闻母亲讲过关于癫狂症的成因……以及治疗方法,小女斗胆一试?”她的语气充满了自信,眼中春光明媚。
“陆侍拓?就是那个能起死回生的名医,我听闻过一点关于他的故事。”他点了点头道。
“起死回生谈不上,但一定不是故弄玄虚。”
“你方才说你母亲是陆侍拓的弟子,那你怎么会做——”他突然不说了,面前的女子慢慢低下了脑袋,沉默不语。
“皇子殿下,她是离北人……”一旁的葛平提醒道,楚鹰仰看着那个明媚如春光般的女人,心里涌现出些许愧疚,这个曾经是胤国附属国的北边小国被父皇当做感谢刘康在西临之战贡献的兵力送了出去,正式纳入樽国的统治区域中,谁知被入城的狼兵大肆屠城,整个国家山河破碎,十万离北百姓无家可归。离北女人天生丽质,肌肤如牛奶般嫩滑,从小沐浴熏香,身上带着一股北国的芬芳,这些年王宫贵族谁不在家里养一两个离北少女,说出去既有面子,在家里也心甘情愿地掏空身子。
“那我明白了,三天后,我让人带你来宫里。”他深吸了一口气道。
“大皇子殿下……以你弟弟的骄傲,会不会拒绝念妤的治疗?毕竟她是一个琴姬。”
“什么骄傲不骄傲的,我弟弟他倒是无所谓,漂亮姐姐他会不喜欢?倒是我妹妹,得和她好好谈谈。”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