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与神谈条件
“咚咚咚。”
猫耳朵巷,深沉的夜色中,李献敲响了罗三郎家的大门。
白天处置完敦化坊的闹鬼案子,疏散了何司马的家眷,并完成了整个宅院的封锁。
到收工回家的时候,几乎是踩着宵禁街鼓的点,在坊角武侯铺内金吾卫的注视下,跑进了昇平坊的坊南门。
虽然他身上有镇妖司和万年县签发的通行文牒。
但所谓“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长安人对宵禁和街鼓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毕竟抓住就是二十杖,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李献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屋里没听到孩子的咳嗽声,这让他的心在慢慢下沉。
从前他总希望,那孩子的咳嗽好转一点,最好是不必再咳了。
可眼下,李献却期盼着那孩子能咳得再大声一点——至少,这证明那孩子还活着。
按照罗三郎的说法,如果昨夜蓝观音成功显圣的话,他那重病难熬的孩子很可能会得到救治。
可如果因为自己的举报,导致那孩子错失救治的机会而身亡,那这一切都将是自己的罪孽……
李献的右手举在门前,始终没敢再敲第二次。
他就这么默默站在外面,既希望罗三郎能开门出现,又害怕面对那个老实巴交的邻居……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突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很快,有人走到门后,轻轻拉开栓,将门打开一条缝。
夜晚比白天更冷,罗三郎只穿了件单衣,肩膀上裹着一床满是补丁、单薄干瘪的茅草被子。
门一开,夜风灌进屋里,罗三郎连忙将被子两头扯了扯,裹紧了些。
那被子里的茅草,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看清敲门的人以后,罗三郎侧身挤出门缝,又将那门从外面关紧,低声问:“什么事?”
他的脸色肃穆而沉重,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忧愁与哀伤。
“这么冷的天,你的皮袍呢?”李献心往下沉,眼神略有躲闪,没话找话地问。
“卖了。”罗三郎简洁地回答。
李献下意识点点头。
他没问为什么将御寒的皮袍卖了,事实上,他没注意罗三郎回答了什么,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种开场问答上。
“小……小豆子怎么样了?”李献心虚地又问。
小豆子就是那孩子的乳名。
“不成了……吃了两副吊命的药,睡下了。也不知明早醒不醒得过来。”
罗三郎眨巴眨巴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李献知道他说的“吊命药”是什么。
北面宣平坊的十字街口,有个叫“暂春堂”的医馆,这医馆里最有名的一副药,就是所谓的“吊命药”。
不论急病也好,重伤也罢,只要吃了他这副药,都能吊住一口气。
有遗言后事要交代的,熬日子、等亲人回来闭眼的,也吃这一副药。
按照暂春堂掌柜的话说,这药吃下肚,即便牛头马面到跟前了,也得先靠边站!
不过这药极贵,前些年卖九千九百钱一副,从天宝十五年开始,改卖十二贯,去年又涨到十四贯。
怪不得,罗三郎连唯一一件御寒的皮袍子都卖了……
李献只觉喉咙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这时,眼前又一次黑气弥漫,并迅速凝聚成那个催命的“陆”字!
李献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吐出那句于心中盘旋无数遍的话来:“其实昇平坊不止有蓝观音一位神灵,你……你可以加入一个新的神教,试着求一求那位神灵,或许……或许会有用的……”
说完,李献只觉脸颊发烫。
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对面的罗三郎明显愣了一下,片刻才既感激,又惊慌地摇了摇头道:“不,不行的,今天官府的人来过了,他们说信仰邪神是朝廷重罪!只是念在初犯暂不追究,再犯要重罚的,会打板子,然后徒三千里……”
罗三郎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李献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官吏在警告这些坊民的时候,是怎样一副恐吓加威胁的嘴脸。
因为他自己经常是这么干的。
罗三郎的声音再次低沉响起:“再说,我为了买药已经把房子典出去了,明天……明天或许就搬去延兴门外,或许……总之是没办法住在昇平坊了。”
他站在街边,低声叙说着,也不知是在说给李献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话语中充满了对明天的迷茫。
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罗三郎瑟瑟发抖。
一天之内,心痛、担忧、害怕、恐惧、迷茫,全都重重压在了这个赶大车的男人身上。
他人还没倒下,但精神已经接近垮塌。
李献已经不忍心再说任何话了。
他将肩膀上一个褡裢解下来,挂在罗三郎的肩膀上,压得后者身子一沉。
褡裢里装着满满的五贯钱。
“总之,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李献说完,扭头就走,他无法再继续待下去。
无法再面对这个男人。
这让他快要窒息。
罗三郎要搬去延兴门外……
长安城的延兴门,和延平门外,都是墓葬区。
天宝十四年以后的一段时间,这两片区域一度野蛮扩张,漫山遍野的坟头和墓碑,一直蔓延到了城墙底下。
一到夜间,这两处时常阴气弥漫,是整个长安城内外,最不适宜居住的区域!
若非实在窘迫,若非真的掏光了所有的家底,一个正常人再也不可能主动搬去那种地方。
况且,住在那里的话,罗三郎确实是没法再加入什么神教了。
因为那不讲情面的宵禁制度,他根本无法在夜晚赶来祭拜神灵。
李献快步回到家里,看了一眼屋子角落里堆着的六个大麻袋,然后走到床边,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木制雕像。
他将雕像转到崔仙姬的一面,冷声说道:“你帮我救那个孩子,我继续帮你拉拢信徒。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掌握了那种能力的窍门,拉拢几个信徒根本不是难事!”
雕像没有任何变化,那张脸庞依旧带着一种妖媚的美感,嘴角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在嘲笑这个狂妄的信徒。
李献面容冷峻,缓缓从兜里摸出两张镇灵符——那是荀羽仅有的四种符箓之一,也是他把荀大仙师扛出废园的报酬。
“或者,我给你贴两张镇灵符,然后把雕像送去镇妖司!”
李献无比平静地说完,将那雕像放在床沿上,双手各持一张镇灵符,警惕而安静地等待着。
……
平康坊,北里。
南曲中一座小楼之上,北里花魁崔仙姬正凭栏微醉,对月假寐。
手中一尊小巧玲珑的瓷白酒盅,正倾斜着瓶口,向脚边缓缓滴答着残留的酒液。
突然,崔仙姬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妖媚入骨的美貌脸庞,刚刚还颇有醉意的惺忪眼眸,突然变得晶亮。
她目光越过栏杆,向南眺望而去,落在相隔数坊之地的昇平坊,露出一抹阴冷之色。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