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门
正午的长安城,天空很不寻常地暗了一下。
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在发现时间错误以后,又匆匆离去。
京师各大营、国子监、钦天监、学宫,以及城外各处宫观庙宇内,都有人下意识抬头,带着各种不同的神情看向天穹。
正在废园井口尝试捉鬼的荀羽抬起了头,不远处替他掠阵的的陈匪石、马泰,以及另外一位九品念术师同僚曲萍,也都抬起了头。
井口之中,那股阴寒之气好似沸腾一般喷薄而出,但转瞬便被陈匪石的强大念力镇压下去。
“专心!”陈中候保持着念力的压制,低沉提醒,“这是个‘堕落’的神灵!”
荀羽连忙收敛心神,抬起了手中的两枚符箓。
……
昇平坊。
张屠户肩膀上扛着半爿猪,心不在焉地从坊门口走过。
既没有察觉到天空的异样,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过了头。
猫耳朵巷,小豆子喝掉一碗枇杷叶子煮的汤,压抑着自己的咳嗽,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门外,罗三郎套上大车,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对面李献的小院,正在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敲门。
他刚才从李献的屋里,听到几声令人揪心的嘶吼。
对面的屋内,李献还在剧烈抽搐,衣服和被褥,都已被汗水打湿。
他嘴巴大张着,粘稠的唾液挂在下颌上,眼白上翻而且布满血丝,满脸是狰狞痛苦的表情。
因为声带已经完全撕裂,此刻的他只能发出一声声急促、沙哑的痛苦呓语。
“我……我要死了吗?”
那深沉黑暗的世界中,李献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快速消散。
就在他已接近彻底崩溃的时候,他看到了三座神龛。
说不清材质、样式,也无法形容远近大小。
这更接近于某种概念,而不是实体。
它们外表全然不同,却无法具体描述出不同的细节。
它们共同点是,三座神龛前都有一鼎香炉,同时插着三根线香。
就连这些线香也是概念化的,没有长短,没有粗细,没有色彩质地。
其中左端那个香炉中的第一支香,正在燃烧,缥缈着袅袅烟气,其余八支都未点燃。
除此之外,这三座神龛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它们都有门,一扇关闭着的门,让人无法看见神龛内的事物。
李献想要拉开那三扇门看看,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于是他仅存的意识,动了一下。
前两扇门没有任何反应,但是第三道门却在数息的沉寂之后,缓缓打开。
门后,第三座神龛中,空无一物。
李献本能感觉到,前两座神龛之内,应该有着某种特殊的存在,能够将他这个溺水之人打捞起来的存在!
或许只要意志再强一点,力气再大一点,就能打开那两扇门。
可他的身上也再无法调动任何一丝力量,灵界已经将他完全抽干。
李献眼睁睁看着那两扇死死关闭的门,在意识完全涣散的前一刻,彻底绝望!
……
平康坊,南曲。
崔仙姬看着那扇门,虽然不知道门外是什么,但她还是有一些大致的感应。
她蹙着秀眉,迟疑着抬起右手。
这位隐藏在人间风尘中的神灵,敏锐察觉到了灵界的气息。
这片诡异的空间,并非灵界,但一定与灵界有着极不寻常的关联。
而灵界,总是充斥着诡异与危险,并会随时带来彻底的消亡和悲惨的堕落!
能获得前者结果的,甚至已经可算是命数的眷顾了。
最终,警惕压下了一切,崔仙姬脸色重归冷漠,缓缓将右手收回,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
第二扇门后。
蓝观音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发现那扇门并未向自己靠近,而是保持着一个恒定的距离,和恒定的形态。
她轻轻歪过脑袋,露出疑惑的神色。
外面好像有个人……或者说灵体,残破的、灵性枯竭的灵体。
没什么犹豫的,蓝观音低头在宽大的麻布兜里翻找了一下。
拨开那些散乱的麻丝、竹针,以及各种好看的叶片、或鲜红或青翠的果子,还有一些染色用的靛蓝、红花、茜草,最后找出了一块拇指粗细长短的棕黄色晶体。
苏合香。
点燃,一缕略带辛辣的香味缓缓飘出,穿透那扇门,飘向了门外那不可知之处,飘向了那个灵性枯竭的灵体。
“呼,多了多了!有点多了!”
蓝观音见那扇门竟对香气没有丝毫阻隔,连忙将那块苏合香捻灭,放回了麻布兜里。
随后,她感应了一下门外的动静,轻轻吐出一口气。
又好奇地四周望了望,一时竟不知该做点什么。
于是,片刻后,蓝观音又从兜里找出竹针和麻丝,安静地,低头缝补起衣裳。
……
“咳咳咳……”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李献猛然睁眼。
鼻端还萦绕着某种略带辛辣的香味。
他双眼充血,不太正常地向外突出着,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放空了、压瘪了的气球,现在又被充满气,而且充得有点多!
“这他妈……”李献一开口,一坨冰凉粘稠的液体,就从鼻孔中流出,顺着唇角滑进了嘴里。
“呕——”
李献猛的撑起上身,趴在湿漉漉的床上干呕了两声,又因为缺水脱力重重摔倒下去。
砰!
随着李献的摔倒声,外边的敲门声也随之响起。
“李家郎,李献!”罗三郎扯着嗓子喊。
“我……呕——”
李献一张嘴,又吐了起来。
奶奶滴,刚才没吐干净,有点糊嘴啊!
……
小院里凉风阵阵,屋里点起了火炉,还算有几分温暖。
李献裹着一件厚麻布夹袄,在罗三郎的帮助下喝了三大碗热水,这才恢复了些许体力。
“三……三哥啊,你扶我……扶我上街,我请你洗混堂……”李献有气无力地说。
撕裂的韧带已经不知不觉愈合,只是声音还很沙哑。
“我不洗,我不洗,我送你去。”罗三郎一把架住李献的一条胳膊,将他架出门,扶上了自己套好的大车。
猫耳朵巷的巷子口,在坊西街,那里开了两家对门的混堂。
朝南一家叫三滚堂,朝北一家叫八两汤。
罗三郎送李献去的是八两汤,虽然他和几个赶车的老弟兄经常去的是三滚堂。
三滚堂便宜,洗一次只要六个钱。
去那里的基本都是卖力气的穷苦人,汤池里的水嘛,自然就不会有多干净了。
对面的八两汤则不同,这混堂每天都要从东郊拉两车水进城,那水自带一点硫磺味道,据说就来自城东的八两泉,传言有延年益寿、祛病驱邪的功效。
只是洗一次要三十个钱。
“太贵了太贵了,我们去三滚堂吧……”李献裹紧夹袄,蜷缩在车上,哼哼唧唧地叫唤。
“三滚堂池子底有一寸厚的泥。”罗三郎闷声闷气地说。
“啊?是泥坑?不是砖砌的池子吗?”李献愣了愣。
“池子是砖池,泥是人身上搓下来的灰泥。”罗三郎言简意赅地道。
“呕……去八两汤,呕——”
李献趴在车沿上,艰难地从胃里挤出一缕酸水。
片刻后,车停在八两汤门口。
罗三郎扶着李献下车,正要进门,却差点和一个熟悉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神灵保佑,我要发财。神灵保佑,我要发财!不管哪个神灵,保佑我发财……”
那个人低着头,完全无视了他们,只在嘴里不断地碎碎念着,心不在焉地走进了八两汤。
李献和罗三郎对视一眼,都有惊诧之色。
张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