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失神病
李献低下头,目光盯着脚下的石砖,加快了脚步,想要尽早离开这条居住了二十年的巷子。
然而,当他走出猫耳朵巷,踏上十字街的一刹那,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
十字街满街都是披麻戴孝的人,一条长长的送葬人流,正抬着棺椁或背着裹尸草席,汇聚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沉默着一步挨着一步,向坊东门走去。
这是在排队去延兴门外,去乱葬岗。
街道两边不知排了多少草席,每条草席上都躺着一具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旁,都有人悲伤地坐着,或痛哭,或呆滞。
几名万年县的不良人,簇拥着镇妖东司的曲萍,正在不远处挨个为尸体检查。
确认没有假死、诈尸或涉及到其他诡异情形以后,便会给那尸体贴上一张黄纸符箓。
领到黄纸符箓的尸体的家人们,便麻木地卷起草席,牢牢捆扎好背起,或者放进棺材抬起,走上大街,汇入到那送葬的人流之中。
曲萍瞧见了李献,双方颔首示意。
李献想问问昇平坊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死去这么多人?
他昨晚赶回来的时候,通过灵性感知探查到的气息,还是大致正常的。
但曲萍显然没有这个空闲,匆匆示意后便又低头继续忙碌。
再看看街道两边,等着检查完送葬的尸体,李献便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快速汇入人流,一身黑色戎常服,在灰白色的麻布孝服间逆流穿行,向坊西门而去。
……
巡夜司,月堂。
孟关山这次打横而坐,将那乱糟糟堆满卷宗和书籍的公案,让给了司天监来的一位灵台官。
不过那位正七品的灵台官也没有坐在正位上,一是他本身官职低于孟关山,二是坐在上面相隔太远,不方便交谈。
他坐在孟关山身侧的位子上。
“昨日至今早辰时初刻,长安城内丧命人数大约在一万六千至一万八千。”
灵台官年轻的面孔上带着精明与冷漠,语气单调地诉说着那些数字。
仿佛在谈论隔壁村今年少收了多少石粮食。
孟关山还不知道这些,他从回城的那一刻起,便被拘拿软禁在巡夜司。
因为长安城事发的时候,他和一部分巡夜司的人,不在城内。
这便是一条无可辩驳的罪名。
随后的审查之中,或许会根据他给出的理由,和实际的作为,对他的判罚进行增减,但有罪是一定的。
这是孟关山在沈墨来之前,唯一确定的消息。
司天监灵台官沈墨继续说道:“今早城中发现失神病又开始大肆蔓延,时至午时三刻,已经有不少于六千人暴毙,死亡人数集中于昇平坊及周边几个坊,且有扩大趋势。”
他说这些并不是在给孟关山播新闻,而是在加深孟关山的罪孽。
——若非你带着巡夜司部分属下出城,多一份力量的长安,或许便能成功抵御那些暴动野神的肆虐。
至少,今天念出来的这些数字,不会如此惨烈。
孟关山一愣。
他也没在意那些数字。
因为这在他的心理预估范围之内。
他惊讶的是那个病——失神病。
天宝十四年冬天,安禄山的大军攻入长安,不仅带来了无数的恐慌与死亡,还带来了一种病。
患病后,人会无缘无故变得虚弱,咳嗽、乏力,病情越来越重,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死去。
这灵性亏空的症状十分相似,一般在神灵取用信徒灵性增补自身时,信徒便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只是症状深浅不一,由神灵取用是否节制决定。
因此叫做“失神病”。
通常的救治手段根本无法查出病因,也无药石可医,得了那种怪病便只能等死。
在安禄山叛军进城一年内,这种疯狂肆虐的怪病,直接带走了二十万人的生命,几乎给人一种将长安城清空的错觉。
延兴门外的乱葬岗,就有相当一部分骸骨,是拜这种怪病所赐。
当然,其实失神病的无药可医,只是针对普通人而言的。
孟关山就知道一个方子,可以减轻失神病的病症,只要持续服用,患有失神病的人完全可以正常生活,与常人无异。
那个方子中,最重要的一味药,不是什么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兽,就是一种树分泌的汁液。
但是那种树旁处并没有栽种,只有靖善坊大兴善寺内有四棵。
好在那四棵树分泌汁液甚多,足以供给皇室及贵戚家族中的病患——失神病患病全然随机,不分穷富贵贱,寻常百姓能得,皇权贵胄也能得。
那种树便是东郭青桐,这青桐每到春夏,便如人发汗,不但树干渗出汁液,就连树冠之上也会滴落。
这种汁液沾染在人衣服之上,就像树脂一般无法清洗,深为人所恶。
寺僧曾打算将这四颗青桐砍伐掉,重新种上松树,却不想安禄山杀进长安,失神病肆虐,这些令人厌恶的树汗,却成了救治不治之症的灵药。
不过四棵树发汗毕竟有限,只能向上供应,因此普通人别说得到药材,就连听也不曾听过。
他们绝大部分甚至连“失神病”这个名字,都无从知晓,只以“怪病”代称。
如今,这种怪病又要来了吗?
贵胄之中又会有几人染病?大兴善寺的四棵东郭青桐,又能再供得起几人?
孟关山压下心头的思绪,恢复冷静地问:“昇平坊此刻如何?”
沈墨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死者众多。”
孟关山没再问了。
现在不是他多问的时候。
“沈某此来,是想问孟司监要两个人。”沈墨终于切入主题。
孟关山大概能猜到其中一个:仇准。
但是另一个他拿不准,李献还是何鸿雁?
何鸿雁虽然在镇妖东司有职司,但同时也是巡夜司的九品守夜人。
都属于卢太升的属下。
“带人走不行。”谁知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
沈墨微微眯眼,他道:“先听听是哪两个,如何?”
“请讲!”孟关山抬了抬手。
“一个是受雇前往桃溪堡的仇准,我们需要从他那里了解更多有关桃溪堡的情况。”沈墨道,“另一个是李献……”
说到此处,灵台官沈墨双眼陡然透出光芒,盯着孟关山的神情,一字一句说道:
“我们怀疑,巡夜司与镇妖东司,在之前蓝田案的一系列文书卷宗之中,关于此人的情形多有隐瞒!
“仇准可以在巡夜司接受问讯,但李献,必须带走!”
孟关山手指轻轻敲击着几面,黑沉着脸,不再说话。
他已经表明了态度,并且不打算更改。
沈墨霍然起身,冷冷道:“孟司监,你莫非想抗命要丢官吗?
“别忘了,从你叛出文庙的那一刻起,你能安然无恙到现在,就因为你有巡夜司这个特殊身份,劝君惜之!”
……
路过宣平坊的时候,李献思忖着要不要先去万年县看看。
打听一下昇平坊的情况。
因为一路走来,途径的永宁坊、安邑坊、亲仁坊,虽然都是死气沉沉、一派萧索,也有一些送葬的人群从坊内走出,却远远比不上昇平坊的数量。
李献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转念一想,万年县能问出什么东西?不如直接到巡夜司问孟老板。
不过既然想到了万年县,他忽然记起了什么,便在进入平康坊以后,鬼使神差地走进一个巷子。
巷子中,李献易容成了仇准的模样,这才大摇大摆地往巡夜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