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农场-1
河滩农场在距惠达市近三百里的清水县,有近六千亩河滩地, 在六零年,惠达合成材料公司部分工厂停产,工人没事做,省上在清水县给公司划拨了一片荒地,让他们开发,种点粮食,养点猪,羊等,后来在反右运动的时候,公司作为改造右派的基地。
农场的宿舍是单坡顶的,每间宿舍有三米深,三米宽,屋檐比张耀田个子略高一些;干打垒做的墙,杨树干做椽子,树枝和玉米杆铺在椽子上面,用麦草拌的泥涂抹在树枝和玉米杆上做房顶,宿舍的门,窗都不大,朝南开,弯腰才能进门。
宿舍靠里墙的两边放着两张门板,作床,下面用砖垫着当床腿,床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秆,麦秆上放着被褥,床头边放着当柜子用的纸箱,床脚的中央靠墙的地方,有个小火炉取暖,烧水,靠窗户下面有一张没有抽屉的,七成新的木桌。
桌子上放着吃饭的饭盒,筷子,暖水瓶和喝水的杯子等物品,桌子下面有一个盛水的木桶,搪瓷洗脸盆等物件。
和张耀田一起住的是孙彦生。
孙彦生的脸型是国字,厚厚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右面,浓浓剑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清晰的双眼皮,把上眼皮分出层次,俊俏的鼻梁下悬挂着的狮头鼻,霸气地坐在脸的中央,薄薄的唇形成棱角分明的嘴,一米八的大个子,走到那里都会引人注目。他说话很少,活动范围除了食堂,工地,就是宿舍,偶尔到农场大院后面的林地吹吹笛子。
他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遣送到农场改造的。说起定他的现行反革命罪,经过也很简单,当时,他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在床铺靠墙一面贴了报纸,那年代报纸经常印有毛主席的大幅画像;墙不平,毛主席眼睛后面的墙壁上正好有凸起,他常靠墙看书,时间一长,蹭破了报纸;他同车间的潘发吉到他宿舍来玩时,发现这一情况后,没有告诉孙彦生,而是告诉车间书记;当时,这是大事啊!书记赶紧报告厂里,厂里来人拍了照片勘察了现场,把正在上班的孙彦生抓到了保卫科关起来审查;查到他父亲还是资本家,说他对政府没收他家的财产极为不满,对毛主席进行恶毒、地疯狂地报复等等,就定了这个罪。
此后,孙彦生对潘发吉恨到了骨头里,因为,他们曾经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朋友;潘发吉家里条件不好,每月发的不多的工资,大部分寄到家里,到了月底他经常没有钱吃饭,就到孙彦生这里蹭饭,孙彦生知道他的难处,买一份饭,他们两人吃,饭少了,孙彦生吃不饱,常常饿着肚子上床睡觉。他们这样同苦难的友谊,潘发吉说翻脸,就翻脸,不仅翻脸,而且还下黑手,使阴招。
春节到了,按照上级要求,这个春节不放假,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学习“大寨”精神,春节期间修水渠。虽然是这样,农场年三十还是休息了半天,中午吃完饭,大家开始打扫宿舍的卫生,洗衣服,整理自己的物品。张耀田干完这些活,觉得累,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有人推自己,才睁开眼睛,见孙彦生兴奋地说:“打饭去。”
“嗷”张耀田应声,一个鱼跃,从床上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饭盒,跟着出门。
食堂的年夜饭,就是在平时只有周末才有的一个荤菜,一个素菜的基础上,可以多加一个荤菜,荤菜中的肉比以前多一点,肥一点;这多的一点荤腥,多的一个菜,安抚者这里改造的一百二十多名右派对家的思念,对自由的向往。
其实,有时候,人活着很简单,活好也不复杂!
张耀田打了土豆烧牛肉,丸子和白菜炒粉条,孙彦生打的红烧肉,干蒜薹炒肉和土豆片,他们又买了六个馒头,带回宿舍,把窗台下的桌子移到床脚,菜放在桌子上,炉子里加满煤,馒头烤在炉子上,飘出烤馒头的香气,靠炉子上铁盖的那一面,开始发黄,用白色厚纸板做的灯罩,悬在灯泡的上方,靠灯的那一面已经有些碳化,灯罩下泛出黄光的投射在桌子上,让那些简单的菜增加暖暖的色彩,张耀田从他储物的纸箱子里取出一瓶齐汾河酒,打开,倒入两个陶碗中说 “老孙,我们一起凑合着过年吧。”
“好。”孙彦生坐到自己床上说。
“我们还是幸运的,像我们这样的反革命,如果是在地方的劳改队,可就惨了,那有酒喝!?那有肉吃!?” 张耀田看孙彦生怏怏不乐的样子,开导说,说完手捧着陶碗:“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公司,救了我们。”说完,抿了一口酒,把筷子伸向土豆片“我们吃吧。”
“哦”孙彦生应道。
“我们公司毕竟是国家部委所属的企业,厉害,有自己的公安;如果是地方的企业,就不一样了,只能把我们这样的人交到劳改队。”张耀田夹了一块暗红色的红烧肉,放嘴里,嚼着:“这红烧肉是用酱油煮的。”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也不一定,聚合车间的反革命姜洪涛不就交到地方公安局后,送到劳改队了,关键看有没有人帮你说话。”
“对,”孙彦生听到这话,来了兴趣,接着说:“我就是我们车间主任刘益农帮我,他讲我不是故意地要弄破报纸,是不小心弄的,要厂里不要把我送地方的劳改队,要看我在农场的表现。”
“我也是车间主任马千里帮我说话。不然也可能到地方的劳改队了。”张耀田说完,举起陶碗:“我们一起感谢这些好人。”
孙彦生说到这,也有点激动,跟着举起碗,主动碰到张耀田的碗边上:“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些帮我们的人,是我们一生中的贵人啊!人中还是有好人的!”说完,呷了一口酒,用筷子把一个丸子分成几小块,夹着其中的大一点的小块,放到嘴里,叹了一口气说:“我到农场前,正在准备结婚,这下好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唉!”
“你对象是谁?”
“我对象是仪表车间的陈丽英,谈了三年了,去年我们定的婚,准备去年底办,”
经孙彦生这么提醒,张耀田想起来了,在仪表车间有一位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大眼睛,鸭蛋脸的女孩,是他们这些男青年中经常谈论的人物,羡慕地说:“是她啊,你们俩还挺般配的,个子高矮合适,两个人都一样的标致。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孙彦生喝一口酒,苍白的脸上飞起红光,没有接话,眼睛看着房门,仿佛等陈丽英推门而入。
“这简单,既然你们订婚了,那找个时间,请假回去把婚事办了,不就完了。”
“哎,没那么简单,我们在这里是接受改造的,哪能请上假。她来信告诉我,要我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出去后就结婚。” 孙彦生说到这,脸上红晕更深,眼睛也亮了,吃一块红烧肉,大大地喝一口酒,酒到了肚里,熄灭了他眼睛里的光,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嘴里嘟囔着:“不知怎么的,最近她的信来的少了,以前一周会收到一,两封信,现在一个月也收不到一封了。”
“年底了,事情多,大家忙。”张耀田安慰道:“我也是,我对象王玉晶现在给我的信也比以前少了。”
“哎”孙彦生长长叹口气,抓起炉上外皮烤黄的馒头,低头吃着。
张耀田见孙彦生情绪不好,自己的心情也阴沉起来,伸手摸出口琴,攥在左手里,右手拿起水杯,喝,涮涮嘴,咽下去,右手握着左手, 嘴唇按压在口琴上;随着口琴在双唇间滑动,他的双手有节奏地开合,颤动,德彪西的《月光》在屋子里散开,瞬间充满屋子,清澈滑音击打着心底,凄凉颤音撩拨着心弦,悠扬的旋律不断诉说他心中的苦。
“吹的好,有样子。”孙彦生喝彩道:“我也凑个热闹,献献丑。”说着,他拿出笛子,一曲欢快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扫走了《月光》留下的阴沉。受孙彦生笛子的感染,接着,张耀田又用口琴吹了一首《火车向着韶山跑》,孙彦生不甘示弱,吹了一首难度很高的笛子《老房东查铺》,张耀田紧跟来了一首《赤脚医生人人夸》,等张耀田吹完,孙彦生看着张耀田说:“我们合奏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怎么样?”
“好啊,”张耀田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清脆的笛声在闷闷的口琴伴奏下,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