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很幸福】
睁开眼已是下午六点,张云清木然地看着房间里老气的米黄色家具,思绪翻滚,半晌也没有动弹。往常这个时候张云清还躺在夏威夷的沙滩边晒日光浴或是坐在冰岛蓝色珊瑚温泉中和同行的驴友畅谈人生。
他们听碧昂斯的歌、看艾丽丝·门罗的小说、聊世界各地的美食,然而眼前的一切却在不停地提醒着他:他的假期结束了,而这里是他的祖国、他的家乡。
待思绪跳转回现实,张云清下意识地抓起他睡前一定会放在枕头右边的手机,不由得皱起眉头:“不是说好今天见面吗,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
为响应公安部“命案必破”的决定,天枫市警局将成立积案专项侦破小组,张云清被聘为小组的组长,今天是他与局长王强接洽的日子。
整整一天没有接到王强的电话,张云清准备去市公安局转转,一来熟悉新的工作环境,二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顺便倒时差。
晚八点,暴晒了一天的天枫市仍像个火炉,感受不到丝毫夜的清凉。张云清毕竟有十几年没有回来了,还没有习惯家乡的天气,当他走到市公安局时已是汗流浃背,每一次呼吸都特别吃力。
张云清一边用湿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打量不远处那七层高的建筑物。
市局的办公楼灯火通明,不时有警员进进出出,张云清也不耽搁,径直去了五楼局长的办公室。
王强是市局主抓刑侦的局长,张云清见到他时他正伏在办公桌前看文件。在这之前张云清与王强素未谋面,只在资料上见过对方的照片。
王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秃顶,身材偏瘦,岁月在他消瘦的面庞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
对于面前这个具有多年刑侦经验的老刑警,张云清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敬意,他微笑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王强才把张云清想起,一边收拾乱作一团的文件资料一边给张云清道歉。接着他又问了张云清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包括张云清在国外的经历,生活以及家庭情况等等,张云清都一一作答。
聊着聊着张云清就发现王强有点心不在焉,不禁问道:“王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你知道出事了?”王强疑声道。
“我到市局的时间是晚上八点,这个时间局里应该只剩下值班的警员,然而这里却是灯火通明,各部门都有大量的警员滞留。我一个陌生人在这个时间来市局居然没有一个人询问我的身份和来这的目的,这不符合警察的职业特点和习惯。你刚才似乎在看案件笔录?”张云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嘴角仍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这小子、眼神还挺好使。”王强瞄了张云清一眼,“小张,你别介意,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
“王局,您不用解释,我都明白,呵呵。我有海外背景,又刚回国,我的身份比较尴尬,您对我有所保留我也表示理解。”
“哈哈,你小子不愧是心理学博士,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我国的公安机关从来都不吸纳有海外背景的人才,而你这次回国来市局任职却是公安部批准的,也是破天荒的一次,市局和省厅领导都很重视。不过你刚刚回国,我们还需要对你的身份信息进一步的核实,所以原谅我刚才没有跟你提今天的案子,我们警局有自己的保密条例。”
王强稍稍停顿,下意识地瞥了张云清一眼。张云清的脸上笑容依旧,王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
王强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信任张云清,然而张云清就像在听别人的事,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满,眼神也是清澈自然,淡定得让人感觉有些可怕。
“罢了,这件事我想瞒也瞒不了多久,你说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呵呵,不瞒王局,我懂一点微表情,上楼的时候我发现警员们都很焦虑,有的又表现出了愤怒的情绪。我猜测应该是刑警队有人出了事,这极有可能是一件棘手的刑事案件。”张云清说话时注意到王强慢慢咬紧了腮帮子,右拳在不自觉地握紧。
“没错。”王强长舒了口气,合眼数秒又睁开,“在聊案子之前你先看看这个。”王强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找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递给张云清。张云清接过证物袋就发现里面装着一张巴掌大的纸条。
纸条上写:“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什么意思?”
“在没有接触具体案情之前你能想到什么?”
张云清平举证物袋,细细端详纸条上那四个字。字是打印的,无法作笔记鉴定,张云清的目光很快就被四个字最后那个小小的逗号吸引住了,脑中飞速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张云清轻轻摇头:“我想到了一些,还不好说。”
“没有答案有时候就是一种答案,我看得出来你很严谨。九点半有个案情分析会,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参加。不过我有言在先,你有自己的工作任务,这案子不一定交给你。当然、如果你能协助其他同事破案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一来让同事们知道你的能力,二来也方便你组建你的积案侦破小组。”
“没问题。”张云清笑着将证物袋递还给王强。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发出“砰”地一声重响,张云清下意识地转过头就见一个青年女子气呼呼地冲进办公室,双手用力拍在王强的办公桌上:“王局,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我师父的案子!”
冲进办公室的女子与张云清年纪相仿,高个头瓜子脸,中长发系成一条马尾,容貌符合亚洲人对漂亮女孩的所有审美:大眼睛,柳叶眉,唇红齿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鼻尖有少量的黑头粉刺,不仔细倒也看不见。
女子不施粉黛,着一身便装,双眼红通通的,脸颊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王强并没有因为女子的鲁莽而生气,他起身把女子介绍给张云清:“思琪,你来得正好……”
“你好,张云清。”张云清起身自报家门,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被唤作“思琪”的女子甩动马尾、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张云清一眼,也没理会张云清伸向她的那只手:“王局,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我师父的案子?副队长说是你的意思!”
王强收起嘴角的笑容,摆动双手示意张云清二人先坐下。女子强忍着怨气,一屁股坐了下去。
待二人坐定,王强才说:“思琪,你进刑警队已经两年了吧?基本的规矩用不着我再说。这次出事的是你师父,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但你应该明白,干我们这一行需要理智、需要清醒敏锐的头脑,以你和刚子的关系不适合参与案件的调查工作。而且你还是报案人,再者案发后的七十二小时是破案的黄金时间,你的负面情绪会影响我们做出正确的判断,不利于救人。”
“凭什么?”女子还是没有忍住,打断了王强的话,“我师父是刑警队队长,队里和他关系好的同事多的是,凭什么就不让我一个人参加!”说话间泪水在女子圆睁的美目中打转儿。
“闭嘴!这不是你发小姐脾气的地方!”王强拍案而起,“你知道刚子跟我多久?十年、十年了!你以为他出事我不担心?可是担心又有什么用,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行了,云清刚回国,对这里的情况还不太熟悉,得有一个人帮助他迅速融入国内的生活和工作,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他,协助他的工作。”
女子也不甘示弱,弹身而起:“这小白脸谁爱帮谁帮,你不让我查我自己查!”说完夺门而出,王强在她身后唤也没唤住。
“唉,我这局长也当得够窝囊的,在下属面前一点威严也没有,云清,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呵呵。”
“没事,我反而觉得有个平易近人的上司很好,只是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张云清一直在安静地听着王强和女子的对话,可以确定这件案子的受害者是刑警队的队长,也就是那个女孩的师父,让张云清想不明白的是他与女子素未平生,女子先前看他的目光却带有敌意,这让张云清有些不解。
“云清,你说。”
张云清点点头,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王强解释说:“是这样,要成立积案专项侦破小组的决定是几个月前就定好的,文件下发到各分局派出所后,很多同志踊跃报名,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李刚会成为这个小组的组长。一星期前公安部和省公安厅确定小组的组长由你担任,那时候包括李刚在内的几个刑警队员就有些情绪。这事你也别放在心上,毕竟大家对你并不了解,都觉得刚子担任小组组长才是实至名归,刚子要强,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思琪是受了他的影响才对你出言冒犯。她有错的地方,我替她跟你道歉。”
“王局,您别这样说,我都听明白了,不怪她。如果方便的话您给我说说案子吧,我听你刚才说这个案子很不简单?”
“好吧,我就给你说说案子的情况,你也帮忙想想。本案发生在今天中午……”王强将案情告诉了张云清。
“李刚失踪了?”
“嗯。”王强咬紧腮帮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刚这两天都没到警局上班,张思琪今天中午去他家找他,人不见了,只在他家发现了一枚断指和一张压在断指下面的纸条。纸条就是张云清之前看到的那张,而那枚断指还在进一步化验之中,现在还无法确定是不是属于李刚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刚失踪了。
虽然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人口失踪案,但由于失踪者是刑警队队长、人民英雄,案件牵动了不少警员甚至上级领导的心。同时,这里面还有几大疑点。
“第一,李刚是我省散打大赛的卫冕冠军,他破获的大案小案百余件,要掳走他这样有身手有头脑的人可没那么容易,也不知道凶手是怎么作案的,有熟人作案的可能;第二,李刚这些年为了破案也结下了很多仇家,他如今生死未卜,掳走他的究竟是他的仇人还是另有其人;第三,也就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张纸条了。凶手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句话,让人疑惑的是句尾为什么要使用逗号,而不是句号、感叹号之类的符号来表示短句的结束?综合这几点,我觉得这案子不简单。”
王强一边描述案情一边注意张云清的神情,张云清还是老样子,面如平镜,就像他的名字一般:云淡风轻。
王强早听闻侧写师有着异于常人的理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见张云清听完案情后默不作声,王强又说:“云清,这案子的基本情况就是这些,你有什么想法?”
“王局,能给我看看现场的照片和目击者的笔录吗?”
“可以。”王强从资料中找出张云清要的东西一并交给张云清。
张云清扫过笔录后将现场的照片看了一遍,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王局,我可以辞职吗?”
“什么?你要辞职。”王强真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这都还没有正式入职,怎么就提起辞职来了!”几滴豆大的汗珠顺着王强油光呈亮的脑门滑落,王强解开上衣的一颗纽扣,“云清,你把话说清楚了。”
张云清迅速平复自己起伏的心绪,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百叶窗前,扒拉着窗叶朝窗外望了一眼。
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警员们进进出出,调查各种关于李刚案的线索,大家都卯足了劲,想要尽快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解救李刚。闪烁的警灯给这个五彩绚烂的都市平添了一抹淡淡的哀伤。
“王局,我在说原因之前想跟您确认一件事。”张云清头也没转。
“你说。”王强也不知道张云清怎么了。王强自认为阅人无数,却也看不透面前这人的所思所想。
“您刚才说本案的受害者李刚性格要强,那么他在得知小组组长不是他之后干了什么事?”张云清扭回头。
“这……”
“他有没有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做了别的事?”
“你、你知道?”
“我并不知情,我听过您和张思琪关于他的对话,看过他家现场的照片,出于基本的侧写,我能够想象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张云清走回原位,躬身追问,“王局,李刚是不是在私自调查市里的积案?”
“是。”面对张云清的逼问,王强只能和盘托出,“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的任命文件下来后,我听属下说李刚在偷偷调查以前的积案,最近这几天市里没有大案,我就由着他去了。我们天枫市是新兴的工业城市,人口众多,外来务工人员也多,各类案件频发。由于早年刑侦、技侦技术落后积累了大量的死案,每一件案子要调查起来都很困难,所以上级领导才考虑要成立一个积案专项侦破小组……等等,你的意思是王强的失踪是因为他调查市里的积案!”
张云清没有立即回答王强的问题,而是从资料中又翻出那张纸条:“首先我们能够确定这是凶手留下的东西,接着我们也可以确定凶手有足够的作案时间,排除一些突发情况那么这句话就不是没有写完,而是他故意只写了半句。”
“故意没写完?”王强跟随张云清的思路开始思索案情,一时间也忘了案情分析会的事。
“我很幸福,我、人称代词,很、程度副词,幸福、在凶手的这句话中应当理解为状态形容词,我很幸福、幸福的我。这张纸条的重点就在幸福二字。什么事可以让人觉得幸福?我记得几年前央视有个街头访问的视频在网络上很火,记者街头询问路人幸不幸福、为什么幸福?得到的答案层出不穷……”
“你不是常年居住国外吗,央视你也看?”王强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呵呵,我什么都看一点的。言归正传。”张云清重新组织语言,“幸福感来源于人对自身境遇的满意程度,包括这个人的家庭生活、经济收入等等方面。通过合理分析之后这半句话就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我很幸福,我最近几年过得不错,你们不要再查我以前的案子,打扰我现在的生活,否则我会对你们不客气,这枚断指只是我对你们的警告!”
“对、如果李刚的失踪是因为他复查积案的话,这种可能性很大。但那些积案都是些无头案,要重新立案侦查难度极大,凶手会不会太敏感了?”
“其二。”张云清加重了语气,“我很幸福,我能够轻易地解决任何一个我想要解决的人,来达到我的目的,甚至于你们的刑警队队长也不例外,我的能力决定了我的强大,我想陪你们玩玩!这两种可能性,一种表示威胁,一种表示挑衅。”
“那凶手的是哪一种意思?”听张云清分析案情,王强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都有!凶手既不想我们复查积案,又知道他怎样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决定,所以只留有半句话。”
王强听完张云清的分析窒息的感觉瞬间解除,不自觉地喘起了粗气,他稍稍平复:“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辞职了。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凶手都不想看到积案侦破小组成立,断指是他对我们的一次警告。你辞职是一招缓兵之计,暂缓他作案的进度?同时也可以看看他所针对的究竟是你个人还是整个积案侦破小组。”
“没错,我辞职后你们要找替代我的人也需要时间,同时组建一个专案小组也是需要时间和经费的。不过据我的分析,凶手还是会有后续动作,怕只怕他的计划已经开始了。这个人有头脑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弱点,只要能查出李刚失踪前在调查什么案子,就能找到线索。我坚信,凶手以前犯下的案子肯定有致命的弱点留下!这也是他紧张敏感的原因。所以积案侦破小组尚未成立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云清,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也是关于积案的。就在今天下午下班的时候,证物室一个积案的物证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八年前一个无头女尸案的物证,电话回过去没人接,李刚又出了事,现在大家都在极力搜救李刚,就没来得及调查这件事。你看这事会不会和李刚案有所关联?”
八年前的无头女尸案?
八年、一部放了八年的手机又怎么可能会响?直觉告诉张云清这里面应该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内情,基于刚才对李刚案的分析,这事说不定还真和李刚案有关。
“王局,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看这件无头女尸案的卷宗,另外我还想见一见发现手机的当事人。”
“没问题。”李刚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是一愣,张云清刚来时,王强对他是有戒心的,并不想透露案情给他,可这几分钟聊下来王强把案情都告诉了张云清,甚至连对张云清的称呼也从“小张”到了“云清”。王强这才想起张云清的个人资料,资料上说张云清有着超越常人的共情能力。
共情又称为同理心、投情。共情能力强的人能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懂得利他、也有助于与他人建立健康的人际关系。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共情能力对案件侦破有着出人意料的作用。
王强不禁暗赞:“这小子,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