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希望在田野上
孟河,大学毕业近两年,身为独生子在父母强烈要求下,上月初他将工作找回了自己家乡,三水县城。依然是老本行,水处理技术员。
三水县位于苏中平原地区,经济发展属于中等水平。
两条小河相隔一里多地南北分布,弯弯错错穿过一个恬静美丽的村庄。这里是孟河的家乡,三水县大垛镇兴圣村。小河两岸一户户人家傍水而居,连成与小河一样的曲线。两河间和两河南北是归属于各户的农田,阡陌纵横,五月麦青,放眼处是一望无际沉甸甸的碧绿。
兴圣村是确确实实的富村,家家户户都是楼房,一半人家拥有小汽车。从马路看也足以证明,不止是用于行车的马路是用水泥铺设,连农田间都开辟四条一米五宽的水泥路方便农忙运输。这些路都是村民主动集资修建的,只要了政府很少的补贴。把‘要想富,先修路’反过来说,兴圣村是因为富才修路。
然而,村民富裕对孟河来说却是苦恼。
之前在外地工作孟河每月工资四千,因为回家少,他也就沉浸在自己对现实逃避里。可是在回来后这一个月里,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作为村里唯三的大学生,他真的很没出息。
尤其是现在休息日一回家,就能听到西家邻居崔大娘对她儿子的花样炫耀,孟河觉得他还不如待在厂里宿舍睡觉的好。他是上四休二,夜班后就是两天休息,休息日的第一天上午基本是用来补觉。
“我跟我家大伟说,手机屏幕摔裂条小缝还能用,可这孩子就是不听!硬要给我重买一个,买就买吧,他还偏买个苹果七,我打听过,五千五百块呢!这孩子,有点钱就不知道宝贵,真是气死我了!”
孟河都不用下楼,就知道此时的崔大娘脸上肯定是一副炫耀和快夸我家大伟的表情。大伟比孟河大四岁,初二辍学出去闯荡,六年前在三水县经济开发区开了家编织袋厂,现在每年有近三十万的纯利,是兴圣村年轻一辈混得最好的一位。
“你气啥,大伟一年到手三十万,这一个手机不算什么……”
菜田长长方方,清绿满地。一棵绿叶如华盖的银杏树立在菜田东北角,孟母端了小木凳坐在家门前的树荫下,仔细的择着韭菜,话语很平静没有丝毫羡慕。孟河家没有砌围墙,菜田南边相邻的马路上,崔大娘撑着拖把柄,脸上挂满笑容。崔大娘本是到小河里洗拖把的,可看见孟母后,拖把也不洗了,拄着拖把就在那跟孟母闲聊。
接下来的话孟河塞上消音耳塞没有再听。反正不管什么话题,崔大娘肯定都能扯到她儿子身上。而他刚值完夜班,需要睡一觉缓缓,没精力听这些。
明明很困,孟河翻来覆去却怎么睡都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回想着村中同龄人的状况,各种杂念纷纷到来。
村里不止一个崔大娘,也不止一个大伟。孟河小学三年同桌张达在镇上开了家烧烤店,一年十七八万入账;小河南岸的杨家老二,比孟河小三岁,在兴圣村和四个邻村开了八家麻将馆,一个月总计两万多块收入;还有村东头的孔大辉在县城里……
这些做生意的的孟河之前就知道。可哪怕不谈这些,村里做农民工的同龄人赚的钱也远超过他。
首先要明确两点,一是不要认为农民工赚的少,二是农民工也有区别的。一种是纯粹卖苦力吃青春饭如搬砖,工资只看量;一种是也很苦但有手艺如木匠,工资受手艺加成。而大环境下愿意吃苦学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现在瓦匠、木匠、漆匠、水电工这些工种缺口变大,这些工种的工资也因此越来越高。
兴圣村从八十年代开始就全村投入建筑装修行业,随便凑出一队人就是工种齐全,能给客户进行新房装修一条龙服务,在外都是从胚房到可直接入住成品房装修工程全包。传承也一直延续到孟河这一辈,凡是没考上高中大学的,都跟在父亲或自家叔伯后面学手艺。比如孟父后就跟着孟河的一位表弟,孟父是漆匠。
当然也有不愿学手艺自己闯荡的。有大伟这样闯出来的,也有很多得过且过、一事无成的,可也不能跟懒惰之人比,这类人,已经被孟河下意识忽略。
孟河是五年前上大学,他的同龄人是跟着父辈边学边做了五年多,如今一年下来有七八万,比孟河五万不到的年收入高出很多。
不要谈什么以后,以后同龄人能独立包工程会赚得更多。也不要谈苦不苦的问题,如今社会评价一个人,从来都只看钱。钱多你牛逼,钱少你不行。
大学生怎么了,学习好怎么了,每月四千就赚这么点,没出息!
然而这便是当今社会很多大学生的现状,毕业后成为白领勤勤恳恳工作,每月拿着固定工资,然后随着年纪渐长为车子、房子、妻子、孩子、票子发愁,直至终老。一眼就几乎看见人生尽头,平淡而又令人绝望。
这种生活从来都不是孟河想要的。孟河躺在床上,感觉他的某个念头又躁动起来。
大三那年便有人指着孟河鼻子骂他没出息,让孟河离开她的女儿。他也因此在大四那年日以继夜的创业可最终却以失败收场。那年他亏损掉二十万,那是家里将近一半的存款,所以孟河毕业后才会老老实实地找工作拿死工资。毕业后这两年他不是没动过创业的念头,可一想到自己曾赔掉父母半辈子的血汗钱,他就害怕得不敢再有这念头。
“算了,不想了。嘴长别人身上,出去走走。”孟河拔掉消音耳塞下了床。
孟河又一次安抚住他那颗越发躁动的创业冒险心,安慰自己小康即可,平淡是福。
但,真的能安抚住吗?
“要我说,让小河跟我家大伟后面干,小河妈,你看成不?”
刚拔掉耳塞崔大娘这句话便传了过来,孟河顿时脸如同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大学生给初中都没毕业的同龄人打工,这很讽刺,但这就是社会的确存在的现实。如果是在新闻看到这个,孟河会一笑了之,甚至还会化为键盘侠嘲讽一番,可现在落到自己头上,他只有羞愧,无地自容。
“妈,我到镇上买点东西。”孟河下了楼,楼梯没有扶手。
孟河家楼房是孟河高三那年建的,说是楼房,但里外装修都是能少则少。楼房里就孟河奶奶的卧室吊了顶,而楼房外墙是刷的涂料,一块瓷砖都没贴,瓷砖太贵。用孟父当时很自豪的话说,孟河考上大学,以后肯定在城里工作,家里的钱存一分是一分,得留着给孟河在城里买房买车用。那时候的孟河还意气风发说要干一番大事业,不需要孟父如此,然而如今却的确是一事无成,车房需要靠父母帮忙。
孟河打开正屋门,听见声音的孟母放下手中的韭菜,转头看向孟河,很是不安。
“是不是我们吵着你了?你这刚下夜班,快回去睡觉。崔姐,我们上厨房聊去。”
孟母知道儿子从小就好强,刚刚准是听到了崔大娘说的话,指不定现在心里得多不好受。但其实在她心中,儿子工作轻松、还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足够了,何必跟别人比。这也是中国很多父母的简单期望,不盼子女成龙,但求子女安康。
“没吵着,我昨晚夜班偷偷睡了三四个小时,公交车上也睡了会,现在不困。”夜班和公交车上睡觉是实话,但不困就纯属扯淡。
“那行,你去吧,记得午饭前回来。”孟母没挪身,继续坐在门口择着韭菜。让儿子出去走走也好,这一个月她不是没听到村里人嚼舌头,可她也没有办法。
兴圣村离大垛镇镇区只有两里路,孟河不是真要到镇上买东西,便骑着自行车上了门口的水泥路。家里有电瓶车代步,只是孟河想通过骑车让自己更累点。人要是真的累极,就不会再想那些糟心事,也就不会再想着创业什么的了。
可是很多东西不是想躲就躲得掉,经常会在你受伤时,再给你补一刀。但这一刀也同样可能会化为助力。
骑在大垛镇中心街道上,一辆奥迪A6唰的从孟河旁边飙过,然后嗞的一声急刹停住,接着汽车不停鸣笛快速倒车,在孟河还在好奇这汽车的奇怪动作时,回到了他身旁。
“孟河,你小子怎么回来了?”车窗摇下,一个戴着大粗金链子的脑袋伸出了汽车,伸到孟河面前。肥手还伸出车窗不停摸着车门,像是在提示什么。
“委座,你这车不错啊。”
坐在汽车上的正是崔大娘的儿子鲁大伟,鲁大伟发家后,村上年轻人对大伟的称呼便从伟哥改成了委座,孟河也没能免俗。
“四月初刚换的,内部价三十三万,小钱。”
鲁大伟装作不在意的摆摆手,说的话却颇为装逼。曾经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扶个自行车站在烈日下,他却舒适的坐在小汽车中,再配上他风轻云淡的话,这场景,这感觉,爽!非常爽!
孟河自然看懂了鲁大伟的行为和想法,可却也只能微笑的说出结束聊天的话来应对,“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有空咱哥俩再聚。我把苹果手机送给我妈还得回县里。刚谈了个四十万的单子,实在是忙,累啊!”
鲁大伟汽车开走前还留下了一句表面抱怨实则嘚瑟的话,转过身,孟河笑容当即消失。
他要改变,他必须改变!他因为过往失败踌躇两年,一直不敢踏出再创业的脚步,可这一个月被人背后闲言碎语的切身刺激,再加上今日鲁大伟的当面说法,孟河终于下定决心,再创业,为了钱!为了老婆!为了有出息!
他还年轻,他,不再害怕失败!孟河紧握自行车把手,斗志昂扬。
那出路在哪里?是从小本做起?还是遇到好项目就全资投入?摆摊?淘宝店?教育培训班?加盟?孟河骑着自行车在大垛镇沥青铺就的中心大街漫无目的晃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纷至沓来。
“年轻人,可是正为前路发愁?”
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孟河被这声音从乱糟糟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循声看向道路右侧。路边是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榕树下一个白发小老头闭眼躺在折叠躺椅上,躺椅旁竖着一个木牌,“金仙算命,不灵退钱!”
别人算命的顶多称自己半仙,这老头直接金仙,孟河也是不知道怎么评价了。他摇摇头就要蹬着自行车离开,他从来都不相信命,更别谈算命。
“年轻人,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白发小老头闭着眼高声喊道。自行车龙头一歪,看在这老头七老八十的年纪,孟河忍了。
“年轻人,再往前你将连遭祸事,门破家灭!”
辱及家人,不可忍!孟河扔下自行车,大步上前一把抓向躺椅上的白发老头。“嘭!”他刚刚抓住小老头胸口,就感觉被当头打了一棒,当即极为晕眩,意识开始模糊。
“年轻人,我们梦中相见。”
失去意识前,孟河看见白发小老头微笑站在面前对他说出这句话后,和大榕树、躺椅、木牌一起消失。然后,天地旋转,各种杂乱呼喊的声音响起,很多人围了上来。
倒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中孟河又见到了那小老头,只是白发换成了黑发。小老头给了他一本蓝皮线装书,封面写着‘土地簿’三个字,还翻开给他看。小老头还说了很多话,他记住了很多,但也忘记了很多。他记得最清晰的一句就是,‘希望在田野上’。
土地簿是什么?
希望在田野上又是什么意思?
小老头说完就消失了,孟河不断想着小老头说的话,然后,再次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