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制自矜,宦海浮沉
历史人物在历史演进过程中的作用,与他作为“当事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往往存在偏差。澶渊之役使寇准的权力与威望达到了巅峰,不但寇准本人颇以其功自矜,宋真宗也因此而“待准极厚”。可在表面上的荣耀背后,回到冰冷的政治生活中,寇准性格上的缺点再次显露无遗。
“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也”
寇准为人专制自矜,危难时刻固然可以力挽狂澜,承平时期则易授人口实。他做宰相时大权独揽,本来不应由宰相插手的御史的任用,他也要过问。“准在中书,喜用寒畯,每御史阙,辄取敢言之士。”他以“进贤退不肖”为己任,不愿遵守惯例论资排辈,对吏人送上的例簿不屑一顾。寇准本人认为这是不拘一格为国家选用贤才,可在其他人看来,却难免有擅权之嫌。
导致寇准再次从权力巅峰跌落的,是与寇准屡有龃龉的王钦若。王钦若在宋真宗为太子时,帮助他澄清了宋太宗的猜疑,是宋真宗极为信任的宠臣。史书中说,“钦若善迎人主意,上望见辄喜。每拜一官,中谢日辄问曰,除此官且可意否?其宠遇如此”。寇准向来不喜欢王钦若,澶渊之役中把他调到形势凶险的前线天雄军(今河北省大名县)。王钦若到任后,只见契丹军兵漫山遍野,无以为计,只好屯塞四门,终日危坐,心中把寇准恨到极致。后来兵罢还朝,王钦若识时务地自请辞去参知政事的职务。寇准却还要羞辱一下王钦若,宋真宗特意为王钦若设置了资政殿学士一职,但职务的高低要由宰执们商定,寇准“定其班在翰林学士之下”。王钦若此前以翰林学士升任参知政事,解职后却被排班在以前的官职之下,等于受到了降级,他心中备感羞耻,与寇准的矛盾又加深一层。
借助与宋真宗超乎常人的密切关系,王钦若开始诋毁寇准在宋真宗心目中的形象。一天朝会,寇准先行告退,宋真宗目送他离开。王钦若趁机问道:“陛下敬畏寇准,为其有社稷功耶?”宋真宗点头称是,王钦若接着说:“臣不意陛下出此言。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宋真宗愕然,忙问其故。王钦若答道:“城下之盟,虽春秋时小国犹耻之。今以万乘之贵,而为澶渊之举,是盟于城下也,其何耻如之!”宋真宗于是愀然不悦。寇准危难之时“左右天子”之举,被世人视为“大忠”,却被王钦若攻击为“无爱君之心”,他说:“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王钦若的话句句像针一样刺到宋真宗心上,从根本上瓦解了寇准倚以为傲的政治资本,破坏了宋真宗对寇准的印象。寇准平素专权自任的做派,已经使“同列忌之”,又失去了宋真宗的信任,他的罢相已近在眼前。景德三年(1006)二月,寇准罢相,随后出知陕州。宋真宗对继任的王旦说:“寇准以国家爵赏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也。”半年之后,宋真宗还对人说及寇准的种种不是,“寇准之居相位,多致人言”。曾被寇准压制的冯拯落井下石,附和道:“吕蒙正尝云,准轻脱,好取声誉,不可不察。”
率性而行,到处树敌
寇准在陕西,不理政事,终日宴游。这一方面是沿袭下来的传统,“旧相出镇者,多不以吏事为意”,另一方面也与寇准政治失意后的精神状态有关。他在《醉题》诗中写道:“榴花满瓮拨寒醅,痛饮能令百恨开。大抵天真有高趣,腾腾须入醉乡来。”仕宦生涯的挫折使他深受打击,只能以醉酒来排遣。他的内心应该是矛盾的:一方面似乎有看破名利、退居山林之心,“自古名高众毁归,又应身退是知机”;另一方面却又不甘就此老于山林,“魂梦不知关塞外,有时犹得到金銮”。
寇准蛰伏陕西,庙堂之上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反而纷纷然掀起了“天书封祀”的闹剧。宋朝政治的一大特点,就是内政始终处于外交的压力之下,这一点在真宗朝表现得极为明显,“天书封祀”的直接诱因就是“澶渊之盟”。王钦若以“城下之盟”来诋毁寇准,也连带毁掉了宋真宗建立不世之功的美梦,宋真宗因此怏怏不乐。王钦若倡导只有至泰山行封禅大典,才能“镇服四海,夸示戎狄”。自古只有真命天子才能到泰山封禅,在宋真宗看来,这一举动足以证明自己是上承天命的正统。因此数年之间,陆续上演了“天书降神”“东封泰山”“建玉清昭应宫”“西祀汾阴”等一幕幕闹剧,举朝上下皆知是自欺欺人,却又不能自已,“一国君臣如病狂然”。
寇准并不相信所谓“天书”之类的把戏,可他却利用庆典的机会,提醒着人们他的存在。宋真宗东封泰山、西祀汾阴,寇准都上表请求同行,目的就是借机接近皇帝,探听朝中虚实。果然,中央政府内部日益激烈的政争,给寇准重返中央提供了机会。大中祥符五年(1012),宰相王旦与王钦若之间的斗争走向白热化,王旦想方设法阻止王钦若拜相,王钦若则凭借宋真宗的信任中伤王旦。王旦健康欠佳,身边又乏人相助,想起了同年寇准。大中祥符六年(1013)十二月,宋真宗出幸亳州,寇准受命为权东京留守,回到天子脚下。次年六月,王旦借王钦若与枢密副使马知节的争执,一举打垮王钦若。宋真宗将枢密院三位长官王钦若、陈尧叟、马知节尽行罢免,在王旦的力荐下,寇准被任命为枢密使、同平章事。寇准成为与宰相分庭抗礼的“枢相”,再次返回中央政坛。
寇准与王旦既有同年之谊,又有引荐之义,本应同心协力,可寇准却率性而行,给王旦平添了许多麻烦。一次,中书送往枢密院的文件不合规矩,寇准得知以后,立即到宋真宗处告了一状。宋真宗把王旦召来责问:“中书行事如此,施之四方,奚所取则?”王旦只得谢罪:“此实臣等过也。”看到一件小事引起如此严重的后果,枢密院吏人非常惶恐,对寇准说:“中书、枢密院日有相干,旧例止令诸房改易,不期奏白,而使宰相谢罪。”不久,枢密院送往中书的文件也违反了体例,中书吏人高兴地把文书呈递给王旦,希望王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旦却令吏人直接将文书退还枢密院改写,没有奏报宋真宗。寇准惭愧不已,次日见到王旦后谢罪道:“王同年大度如此耶!”
寇准不甘居于人下,可能也有取代王旦的想法,他屡次在宋真宗面前说王旦的坏话,而王旦则一味地称赞他。宋真宗对王旦说:“卿虽谈其美,彼专道卿恶。”王旦回答:“理固当然。臣在相理固当然。臣在相位久,政事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此臣所以重准也。”在才华和魄力上,王旦或许不如寇准,但说到胸怀和气度,寇准却远远比不上王旦。
与王旦的摩擦毕竟是小事,与王钦若一伙的斗争才是真正的敌我之争。王钦若虽已被罢免,其党羽却仍遍布朝内,三司使林特便是其中之一。寇准数次与林特发生争执,因为河北纳绢之事而弹劾林特。林特正得宠于宋真宗,碍于寇准面子,宋真宗勉强同意了寇准的弹劾,但随即便赦免了林特。寇准见状,又以三司未能及时发放军士置装费用而再次发难。宋真宗大怒,对王旦说:“准年高,屡更事,朕意其必能改前非,今观所为,似更甚于畴昔。”事已至此,王旦也保不住他的老同年,只得安抚宋真宗:“准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当避。而准乃以为己任,此其所短也。非至仁之主,孰能全之?”
寇准本人得知将被罢任,希望能成为地位较高的使相,便托人把这个意思转达给王旦。王旦拒绝说,使相怎么可以自己要求呢,并表示不接受私下请托。寇准得到回信后,“深恨之”。虽然回绝了寇准,可当宋真宗问起应该授予寇准何官时,王旦却说:“准未三十,已蒙先帝擢置二府,且有才望,若与使相,令处方面,其风采亦足为朝廷之光也。”寇准得偿所愿,入谢时痛哭流涕:“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是!”宋真宗告诉他,都是因为王旦的举荐。寇准既惭愧又感叹,对人说:“王同年器识,非准所可测也。”寇准这次重返中枢,只坚持了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