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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功西夏与无辜受责

书名:问宋本章字数:4400

狄青一生的际遇,折射出武人在崇尚文治的宋代的生存空间和生存状态,也反映出宋朝立国体制的某些深层次弊端。经过宋初几代帝王“兴文抑武”的努力,社会的价值评判标准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军功战绩不再是衡量人才高下、功业、声望的准绳,取而代之的是文学成就。

宋太祖建国后,对唐末五代以后失衡的文武关系进行调整,奠定了“文治”的政策导向,至太宗继位,“兴文教、抑武事”,终于形成文臣治国的局面。后人谈及宋朝,往往把它作为读书人的天堂,但矫枉过正的兴文抑武策略,也的确给国家带来了诸多不利影响,武功不竞的根源之一也就在于此。仁宗朝是兴文抑武方针落于实处的重要时期,透过名将狄青的境遇,我们尝试观察在一个由文臣主导的社会中,武将的生存空间和生存状况究竟如何。

投身西北,声名鹊起

狄青,字汉臣,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出生于汾州西河(今山西省汾阳市)。当地民风犷悍,狄青自幼就崇侠尚武,王珪说他“生而风骨奇伟,善骑射,少好将帅之节,里闾侠少多从之”。宋人笔记中记载狄青从军的事迹颇具传奇色彩,狄青十六岁时,兄长狄素与里中恶霸打斗,将之推入水中淹死。狄青挺身而出,代兄顶罪,被逮捕黥面。宋朝军队常从罪犯中招募军士,狄青便通过这一渠道入伍从军,并因为武艺出众被抽调至中央禁军。

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西夏元昊称帝建国,入侵宋朝西北边境,由此爆发了大规模的宋夏战争。宋廷为应付战事,选拔人才出征,狄青以低级军官的身份来到西北战场。这次战争给狄青提供了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他在战场身先士卒,英勇杀敌,焚烧西夏积聚数万,庐舍数千,俘虏丁壮五千余人,又在战略要地修筑招安、丰林、新砦、大郎等堡寨。《宋史》记载,狄青与西夏军前后大小共二十五战,八次被流矢射中。他出征前总是在脸上戴一副铜面具,出入敌阵所向披靡,骁勇善战之名威震边塞,西夏军称之为“狄天使”。

狄青为人缜密慎重,武勇却不鲁莽。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记载,狄青在泾原与西夏军作战,乘胜追击数里,西夏军忽然壅遏不前,宋军推测前方必是天险,正要奋起直击,狄青却忽然鸣钲收兵。事后宋军前去查验,果然发现前面是一个深涧。将佐们都后悔没有把握机会,狄青却道,敌军逃亡途中突然掉头与我军对抗,怎知不是他们的阴谋呢?我军已经大胜,区区残兵不足为利,得之无所加重,万一中了敌人计谋,则我军存亡不可预料。沈括评价说:“青之用兵,主胜而已。不求奇功,故未尝大败。计功最多,卒为名将。……临利而能戒,乃青之过人处也。”

狄青的优异表现得到了被称为“河南先生”尹洙的欣赏,尹洙将他推荐给了经略使韩琦、范仲淹。韩、范二人“一见奇之,待遇甚厚”,范仲淹还送给狄青一部《左氏春秋》,勉励他要文武兼备、博古通今。狄青由于屡立战功,累迁西上閤门副使、秦州刺史、泾原路副都部署、经略招讨副使,加官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惠州团练使等。庆历二年(1042),宋仁宗听闻狄青之名,想要亲自召见他,一睹风采,但因战事紧张,只好命人给狄青画像送到京城,由此狄青声名更盛。

殃及池鱼:水洛城事件

狄青声名鹊起,得益于文臣群体如尹洙、韩琦、范仲淹等人的推荐,但也恰恰是在西北期间,他第一次与文臣群体发生了摩擦。庆历三年(1043),德顺军(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隆德县)生户王氏家族献水洛城,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上奏,请求在当地筑城,集聚蕃兵捍御西夏,朝廷从之。郑戬令刘沪兴工,又派著作佐郎董士廉带兵相助。然而时任陕西宣抚使的韩琦却上书要求罢修水洛城,也得到朝廷的认可。这样,围绕是否修城就存在相互矛盾的两道旨令,郑戬和韩琦之间也产生了意见分歧。庆历四年(1044)初,韩琦还朝为枢密副使,改郑戬知永兴军,就是为了将之调离。但郑戬坚持己见,仍令刘沪、董士廉二人督役如故。知渭州尹洙和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都站在韩琦一边,认为修城有害无利。尹洙数次召刘沪、董士廉还城,都被二人拒绝,尹洙大怒,命狄青带兵收捕二人送至德顺军监狱,欲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斩之。已经投靠宋朝的蕃部受到惊扰,烧积聚、杀吏民作乱。朝廷派盐铁副使鱼周询前来调查,鱼周询了解情况后,支持郑戬修城的主张,朝廷于是下诏释放刘沪和董士廉,迁尹洙知庆州,水洛城继续修筑。

在此期间,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但争论的焦点却不是是否应该修城,也不是针锋相对的韩、郑等人,而是奉命行事的狄青。参知政事范仲淹认为,刘沪在边境多有战功,董士廉是京官,不能任由狄青斩杀,批评狄青是粗人,不知朝廷事理。大臣孙抗弹劾狄青不应当阻止刘沪修水洛城。谏官余靖也抨击狄青公报私仇,囚禁大臣,如果刘、董二人因冒犯大将而受罚,朝廷又不能保全,则今后边臣谁肯效力?他建议朝廷诫敕狄青,如果狄、刘两人中必须调离一人,则宁可调离狄青,不可调离刘沪。

事件发展到最后,已经完全偏离了最初引发争议的主题,韩琦、郑戬、尹洙等人毫发无伤,罪责完全被推到奉命而行的狄青身上。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狄青与其他诸人身份不同,韩、郑、尹都属文臣集团,虽有过错,也只能由狄青这个“粗人”来承担,这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文官集团对武将的排斥。尽管如此,由于朝廷确实有停止修城的命令,狄青也只是奉命而行,加之刘、董二人确有抗命之实,因此并未继续深究狄青的责任。

“奖用太过,群心未服”:以文驭武统兵体制的反弹与弊端

水洛城事件只是一个突发事件,且狄青只是被殃及,接下来围绕狄青知渭州所产生的争议,才真正触及深层的体制问题。庆历四年(1044)六月,宋廷任命狄青为渭州知州,引起朝中文臣的群起反对。时任右正言的余靖连上四章,述及泾原一路在整个陕西边防中的重要性,必须选才望卓著之人守御,而狄青拔自行伍,是一个粗率武人,性格“率暴鄙吝”,令其与统领西北军政的庞籍等人为伍,等于是对庞籍等人的侮辱。余靖甚至否定狄青此前的战功,公然称狄青“名为拳勇,从未逢大敌,未立奇功,朝廷奖用太过,群心未服”,“必致败事”,乃至以“匹夫”称之。

余靖与狄青此前从未谋面,也不存在利益冲突,他对狄青的攻击并不是出于私人恩怨,纯粹是为了维护刚刚确立下来的“以文驭武”的统兵制度。宋太祖、宋太宗时期,一般由武臣承担统军征战或驻守地方的职责,都部署、部署、都钤辖、钤辖等统军官职由各级武将出任,文臣对驻军和军事行动无干预权,在军事行动中只能扮演辅助性角色,如供应粮饷、安抚百姓等。在“以文驭武”国策的背景下,真宗朝开始出现文臣参与指挥军队的端倪。宋真宗咸平二年(999),一些文官对高级武官以都部署之职统领大军的旧制提出异议,孙何建议由文臣取代武臣统军,表明武将的军队指挥权受到执掌国政的文臣集团抵制。“澶渊之盟”以后,随着战事的平息,武将都部署的职权开始下降,文臣以地方长吏身份兼任都部署而管辖本地驻军的现象增加,但总体来看,高级将领仍在各地统军系统中居主导地位,尤其是在河北、河东和陕西缘边地区。到仁宗朝,特别是对西夏大规模作战后,北宋地方统兵体制发生根本性变化,确定了以文臣为经略安抚使、兼都部署,以武将为副职的基本原则,文臣控制了前线军队的绝对指挥权,武将则沦为文臣主帅的部将。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以韩琦、王沿、范仲淹、庞籍四人分领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使,主持对西夏战事,狄青投身西北战线时就处于这种体制之下。

新的地方统兵体制以确保文臣对军队的绝对控制权为核心,这也是狄青出任渭州知州的任命遭到文臣群体抵制的原因,事件背后反映出狄青个人官职的提升与国家体制之间爆发的冲突。宋仁宗时代出任方面统帅的文臣,绝大多数是科举出身,既没有沙场经历,也不熟悉兵法。宋夏战争开始前夕,通晓兵略的武将王德用主动请战,却被排挤出朝廷,正是由于文臣对他的猜忌:王德用长相酷似宋太祖,“状貌雄毅,面黑而颈以下白晳,人皆异之”;同时王氏宅第位于皇宫北角外的泰宁坊,正枕在都城乾纲线上,显然是对皇权的潜在威胁。“以文驭武”的统兵体制,将不知兵机的文臣推上军队统帅的位置,而富于战争经验的武将们却只能听命行事。文官王素知渭州兼本路经略安抚使时,武将蒋偕因遭西夏军攻击前来请罪,王素“责偕使毕力自效”。部署狄青认为不妥,王素冷言回答:“偕败则总管(部署)行。总管败,素即行矣。”狄青遂“不敢复言”。

代替武将出征的文臣们大多表现无能,导致宋军在战争中处于被动。夏竦作为最初对西夏用兵的宋方主帅,畏缩自守,“但阅簿书、行文移而已”。宋人范雍守延州(今陕西省延安市),被西夏元昊用计玩弄于股掌之上,盲目调动军队疲于奔命,结果宋军在三川口遭西夏军埋伏,全军覆没。受命统辖陕西四路的韩琦、范仲淹等“儒帅”,也“久而未有成功”。韩琦自称“素昧兵机,不经边任”,“既不能亲冒矢石,应机制变,而但激励将卒,申明赏罚,以昼继夜,实忘寝食”。所谓“激励将卒,申明赏罚”,究竟有何作为呢?宋人笔记载,狄青调任定州路总管时,旧部焦用押兵路过,狄青留其叙旧。焦用手下的士兵借机向韩琦状告焦用“请给不整”,韩琦便下令斩杀焦用。狄青为焦用求情道:“焦用有军功,好儿。”韩琦嗤之以鼻,答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当着狄青的面杀了焦用。只凭一名士卒越级上告,就不经核实、不顾军情武断地斩杀立有军功的大将,名义上是“申明赏罚”,却给军队带来长久的不利影响。宋仁宗康定二年(1041)宋夏好水川之战,正是由于韩琦指挥失误,倡言“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导致宋军大败。面对“亡卒父兄妻子,号于马首者几千人”,范仲淹叹道:“当是时,难置胜负于度外也。”

在这些“儒将”的指挥下,西夏元昊“叛扰累年”而宋军频频失败,“一战不及一战”。徒知高论的士大夫们,既不能直面现实中的无能与失败,又不能正视体制的弊端而有所救补,只能编造谎言自我吹嘘、自我麻痹。范仲淹继范雍守延州后,传言西夏军不敢再侵犯延州,因为“今小范老子(范仲淹)腹中自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范雍)可欺也”。宋人流传“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元昊大惧,遂称臣”。而事实上,西夏人在好水川之战后作诗讽唱:“夏竦何曾耸,韩琦未是奇。满川龙虎举,犹自说兵机。”对宋军的轻蔑溢于言表。

体制上的弊端长久得不到救治,致使积弊越来越深。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西夏在边境修筑堡垒,庆州知州、文臣李复圭授予本路钤辖李信及刘甫、种咏等武将“阵图、方略”,命令出征。李信等根据李复圭的指示与西夏军作战,大败而归。李复圭急忙收回此前交付的阵图、方略,将李信等逮捕。最终,李信、刘甫以“违节制”之罪被杀,种咏死于狱中。北宋末年,文臣张孝纯以主帅身份守卫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面对金军手足无措,试图投降,守城职责只能由将官王禀承担。增援太原的军事行动中,坐镇京师的知枢密院事许翰既不了解前线军情,又随意督战,“数遣使督(种)师中出战,且责以逗挠”。大将种师中被逼无奈,贸然出战,结果被金人袭击,兵败战死。文质彬彬的宋朝,在盲目自信的士大夫们的指挥下节节败退,终于在“靖康之难”中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