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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论学师友到自居正统:向道学权威迈进(一)

书名:问宋本章字数:3306

庆元党禁是宋代儒学发展史上的大事,深刻影响到宋代儒学的发展方向,浙学、陆学在党禁后走向衰落,程朱学派一枝独秀。朱熹是当时最年长的道学家,又在党禁未开前去世,被视为道学的烈士,声望更盛。他的弟子门人推动南宋政府解除学禁,将朱熹描述为道学权威。来自蒙古的军事和文化威胁刺激了南宋政府的文化策略,南宋政府为了申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宣布以道学为官方意识形态。

若以士大夫的自由度而言,宋代不但远超之前的汉唐,也为其后的元明清三代所不及,陈寅恪先生在《论再生缘》里推许“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思想的自由带来学术的发展,宋代士大夫不满汉唐学术章句训诂的刻板僵硬,认定能超越汉唐注疏,直接把握古代圣贤的“文”与“道”,他们向经典寻求治世和思想精髓,义理之学应运而生。宋代学术纷繁瑰丽,北宋的荆公新学、温公学派、洛学、蜀学、关学,乃至南宋的湖湘、金华、永康、永嘉学派等,相互辩难,推动中国学术走向另一个巅峰。诸多学派中,仅对后世的影响而言,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显然超出同侪,不但影响了尔后六七百年中国学术思想的走向,而且在整个东亚、东南亚地区的现代经济和社会建设中都产生了重要作用。朱熹在后世享有崇高的地位,然而宋代学术远比后人理解的更为复杂歧出、开放多元,道学如何在众多学派中脱颖而出获得正统地位,朱熹又如何超越他人成为道学的权威,都是应该思考的问题。本章将朱熹置于其历史背景中,通过考察当时的国家政治,结合朱熹的个人活动及其与其他学者的交往与论辩,观察朱熹走向道学领袖和道学走向学术中心的过程。

弃佛从儒:道学性格的造就

朱熹出生于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恰逢宋金战争时期的混乱与动荡,他的父亲朱松是一名中下级官员,由于反对秦桧主持下的和金政策,仕途遭遇挫折。朱松是杨时弟子罗从彦的学生,自小培养了朱熹对二程学术的兴趣。绍兴十三年(1143),朱松病逝,委托胡宪、刘子翚、刘勉之三位学者负责朱熹的教育。三人也都信奉二程学说,朱熹在他们的指导下,钻研张载、二程的著作,造就了他的道学性格。

成年以后的朱熹追求儒家思想的纯粹,但少年时代的他也曾涉猎广泛,禅、道、文章、诗辞、兵法,事事要学。他尤其对佛教兴趣浓厚,非常喜爱大慧宗杲的禅说,并师事大慧的弟子道谦。绍兴十八年(1148),十九岁的朱熹赴临安参加科举考试,随身行李中只有一部《大慧语录》。他借用禅学解释《易经》《论语》《孟子》,由于考官周执羔、沈该、汤思退等都好佛老,居然考中进士。朱熹考取功名的时间比同时代其他主要思想家如吕祖谦、陆九渊、叶适、陈亮等都要早,虽然仅位列五甲第九十名,但朱熹此后可以不必再为应付科举而浪费时间,可以自由安排学业。到二十岁时,朱熹的学问有了很大进境,他意识到读书应融会贯通:“某从十七八岁读至二十岁,只逐句去理会,更不通透。二十岁已后,方知不可恁地读。元来许多长段,都自首尾相照管,脉络相贯串,只恁地熟读,自见得意思。从此看《孟子》,觉得意思极通快,亦因悟作文之法。”

朱熹在思想上放弃佛老而专研儒学,是在见到延平先生李侗以后。绍兴二十三年(1153)秋,朱熹在赴任同安县主簿的途中拜访了李侗。李侗与朱松一样师从罗从彦,朱松推许他为二程学术的传人。朱熹探讨程学时兴致勃勃地参引释、道之说,李侗批评他不能将儒、释、道混同为一,而应集中精力研究程学。朱熹日后回忆说:“某少时未有知,亦曾学禅,只李先生极言其不是。后来考究,却是这边(指儒学)味长,才这边长得一寸,那边便缩了一寸,到今销铄无余矣。毕竟佛学无是处。”

在李侗的影响下,朱熹完全转向程学。乾道二年(1166),他撰写《杂学辨》一文,批评苏轼、苏辙、张九成、吕本中等人对《易经》《老子》《中庸》《大学》的注解,认为诸人将儒家经典与释、道思想混为一谈,致使异端邪说日渐发展。《杂学辨》表明朱熹已经与年轻时代儒佛混一的思想告别,开始清理他所认为的儒家内部异说,在随后的《二程遗书》《论孟精义》《论孟集注或问》等著作中,朱熹旁征博引各种观点来解释二程理论,在编选、诠释各家学说的过程中,显示出逐步走向道学权威的自信与成熟。

从游诸友,开益为多

后人常以“理学”来指称程朱学派以及与其气类相近的宋代学术,但“理学”在宋代并不常用,它侧重于抽象的哲学概念,宋人更常使用的术语是“道学”,包括哲学思辨、文化价值和现实政论等相互关联的层次。二程兄弟在北宋时期就开始阐扬道学,道学的基础在周敦颐、张载、二程的努力下建立起来,但北宋儒学的主流是荆公新学和温公史学,道学仅是儒学复兴的一个旁支,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道学迎来突飞猛进的发展是在南宋以后,张栻、吕祖谦、朱熹、陆九渊、陈亮、叶适等巨儒空前活跃,道学与传统儒学及学者区分开来,形成特别的文化传统和排斥其他儒士的群体。南宋道学是一个广义的学术群体,尽管朱熹的思想为道学传统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但他也只是道学群体的一员,并没有取得独尊的地位。从12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初,即孝宗乾道、淳熙年间,道学的主要领袖是张栻和吕祖谦,他们确定了道学的基调,影响了朱熹的思想,其贡献远比后人通常认识到的更加深远。

张栻是南宋中兴大臣张浚之子,他师从胡宏,后来成为湖湘学派的领袖。他是12世纪60年代最重要的道学家,朱熹称赞他“道学之懿,为世醇儒”。朱熹虽比张栻年长三岁,却佩服张栻闻道“甚早甚易”,承认“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朱熹界定和厘清了许多观念名词,建立起一套前所未有的综合儒学体系,在这一过程中,他从与张栻的讨论中受益匪浅。比如功夫修养论方面,朱熹继承杨时、罗从彦传至李侗的观点,把静坐澄心当作体验本心和定性的方法,认为静坐沉思可以排除各种私欲,获得澄清的心境。湖湘学派则不主张静坐沉思,认为唯有在日常生活的行为活动中体验“静”,才能获得心的“中”。乾道三年(1167),朱熹到湖南拜访张栻,与张栻讨论后他放弃了自己的看法,转而接受湖湘学派的主张。但不久朱熹又开始质疑张栻,决定直接从二程著作中寻找答案。研究程颐的著作后,朱熹认为张栻的观点是对程颐的误解,他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关于功夫修养论的看法。从李侗的影响、张栻的冲击,然后到自己的功夫修养观,朱熹的思想走向成熟,实现了自我超越。

张栻之后,吕祖谦成为道学的领袖。吕祖谦出身望族,先人吕蒙正、吕夷简和吕公著都在北宋时期官至宰相。吕氏家族的学术表现也出类拔萃,有十七人被列入《宋元学案》。吕祖谦的家世和教育条件都很优越,科举仕途也很顺利,他将家学与道学结合,发展出了道学的一个主要流派。他的学术不主一说,兼采众家之长,具有调和折中的色彩,余英时称之为“开放和多元的一种儒家类型”。全祖望在《同谷三先生书院记》中说:“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所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径路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

吕祖谦与朱熹关系非常密切,两人经常就各类问题进行讨论,无论在实践还是理论方面,吕祖谦都对朱熹有明显的影响。他们都注重道学群体的建立,认为书院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组织。吕祖谦在金华创建丽泽书院,吸引了大量学生,他的史学和经世之学成为后世金华学派的基础。吕祖谦的书院讲学活动启发了朱熹,他也于淳熙七年(1180)在重建的白鹿洞书院开放讲学。在白鹿洞书院的筹建过程中,吕祖谦经常提供建议,朱熹还把吕祖谦为书院写的题记刻在书院石碑上。吕祖谦在丽泽书院制定了详细的学规,将儒家道德规定为人际关系的准则,强调在儒家生活规范中体认道德修养。朱熹借鉴吕祖谦的学规并进一步修订,制定了更加精致系统、规范简约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成为后世书院学规的典范。

朱熹与吕祖谦合作编辑了一部《近思录》,尽管有朱学后人声称这部著作是由朱熹独立完成的,但钱穆和陈荣捷等学者都指出,吕祖谦在成书过程中有很大贡献。吕祖谦的观点影响了这部书的内容,他建议将讨论抽象哲学的“道体”作为全书的第一卷,并保留了一段讨论法制的条文,删除了一些抨击科举制度的文字。朱熹原本并不认同程颐注解《易经》的方法,不想在《近思录》中引用程颐的观点,但由于吕祖谦的坚持,书中还是收录了大量程颐《易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