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下的隐患
当北宋君臣试图树立一个完美无缺的皇帝榜样时,事实上,仁宗时代的繁华背后,许多问题已经暴露了出来,在未来可能成为政权和社会的隐患。
北宋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是“三冗”问题。由于宋太祖是靠政变上台,对政变推翻的后周政权一直很优待,不仅没有随便杀害后周的宗室、官员,反而让他们继续当官发财。为了保持社会稳定性,北宋一直维持着一个庞大的官僚阶层,加上要养活大批的士兵、宗室子弟,国家财政一直不够用。所谓“三冗”,就是冗官、冗兵、冗费的统称。
在仁宗的父亲宋真宗时期,士兵大约为91.2万人,接受俸禄的宗室、官僚大约为9 785人。到了仁宗宝元时期,士兵人数已经达到了125.9万人,而接受俸禄的宗室、官僚为15 443人。到了仁宗的继承人英宗治平年间,由于和平与裁员,士兵人数终于降了下来,为116.2万人,但是接受俸禄的人却立刻扩充了310。
仁宗时期的名臣蔡襄曾经统计过皇祐年间的税赋收入和军事开支,税赋分为钱、绢帛、粮、草四项,其中军事开支分别占了四项收入的27、85、86和84。
由于养兵养官的包袱,宋代的财政收入不得不大大增加,宋代的农业税和劳役都更加沉重,专卖制度也更加发达。只是由于皇帝除了收税之外,不干预民间经济活动,民间的发达掩盖了较高的税收。
宋代的另一个问题是军队的战斗力不强。这个问题的原因同样与宋太祖建立的制度有关。为了避免军阀坐大,宰相赵普向宋太祖提出了制约地方的三个方法:在政治上,削夺其权;在军事上,收其精兵;在财政上,制其钱谷。
政治上,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在正常的官僚制度之上,加上了许多副属性的监管措施,防止官员擅权。为了分散宰相的权力,宋代设置了副宰相(参知政事),又将兵权分出去,划归了枢密院,同时将财政权力分出去,设置了三司使,号称计相。
在地方官制上,财权、军事、行政权力也各个分离,官员皆由中央任命,并且互相牵制。
就这样,宋代成了中国历史上官僚制度最复杂的朝代,官僚体系盘根错节,任何人想要反叛,都无法获得足够的权力。
军事上,枢密院掌管军事大权。但是,为了限制枢密使的权力,又设置了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组成的三衙。这三衙统领全国的禁军和厢军,负责军事训练。
三衙负责练兵,枢密院负责调兵,而打仗时还要另设将帅领兵。路、州、县各个地方政府也设有各种各样的军事职务,负责当地驻军的监管、协调和后勤工作。
唐代的军事制度是府兵制,府兵制的基本特征是士兵战时打仗,平时就耕地养活自己。而宋代采纳募兵制,招募而来的都是职业兵,只负责打仗,不负责生产和屯田,他们是要中央政府发工资的。
募兵制的缺点是养兵成本大,优点则是军事素质更强。可是,由于宋太祖设立了复杂的调兵规则,平常训练士兵的不负责指挥打仗,负责指挥打仗的不负责训练士兵,将军上了战场还不了解自己的士兵,士兵也没有忠诚度。结果,虽然采取了花费巨大的募兵制,但战斗力反而比府兵制还低,打仗总是吃败仗。
财政问题和军事问题两方面,就成了宋代各位皇帝最大的噩梦。宋仁宗一生受人称颂,唯独在战场上被小小的西夏打败,成了毕生的污点。
“三冗”问题与军事问题,也成了大臣们争论的焦点。久而久之,围绕着这些问题,在宋代的官场上形成了影响深远的两大派别。
第一派可以称为保守派。这一派认为,宋军之所以屡战屡败,社会之所以出现问题,都在于北宋缺乏一个统一的思想。也就是说,皇帝过于重视实务经验,但对于道德的要求太低,造成了军民离心。要想解决问题,必须重新扛起儒教的大旗,在道德上做文章,将人心再统一起来。
另一派可以称为实务派。这一派强调必须针对具体问题制订策略。比如,财政问题是经济问题,就通过经济手段来解决;战斗力不强是军事问题,就考虑如何加强士兵的军事训练,减少指挥层级,落实将军与士兵之间的忠诚度,并淘汰掉不合格的兵源,宁缺毋滥。
前一派的代表人物是司马光,在司马光的史学名著《资治通鉴》中,充斥着道德说教。《资治通鉴》将王朝兴衰的主线与皇帝的道德感强弱密切关联起来,皇帝有德,社会就繁荣,一旦皇帝失德,就到了垮台的时候。这样的划分在现代来看,显得有些荒谬,但在宋代的一部分人看来,却是真理。
除了司马光之外,还有著名的道学家程颐、程颢兄弟,他们更是除了道德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于实务一窍不通。
后一派(实务派)在宋仁宗时期的代表则是著名的改革家范仲淹。宋仁宗之后,是更加著名的王安石。
在宋仁宗时期,两派之间的界限并不泾渭分明。除了“二程”这样的死硬派,大多数人其实是兼而有之。比如,名臣欧阳修很强调道德的作用,但他本人也是一个实务经验丰富的人。即便范仲淹,也同样强调道德的重要性,只是他不光强调道德,而更看重程序和实务对政权的影响。
与西夏战争战败后,为了解决财政花费巨大,但军队战斗力不强的问题,宋仁宗决定进行一次改革。他选中的改革者就是实务派的范仲淹。
针对皇帝的要求,范仲淹提出了十条改革建议,分别是: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覃恩信、重命令和减徭役。
简单说,中国历代改革要解决的问题都是一个:财政收入和财政花费的不匹配,收入少,花费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要么减少花费,要么增加收入。由此可以划分成两类改革:一类是以减少财政花费为主的改革,另一类是以增加财政收入为目的的改革。
减少花费式改革的理论基础是,社会的总产出是一定的,政府如果收多了,那么民间留存的财富就会减少,所以必须抑制政府多收税的冲动,减少冗官冗员,减少财政花费。
增加收入式改革的理论基础是,通过政府积极的手段,可以将整个社会财富的饼做大一点,这样政府的收入也增加,民间财富也增加。
范仲淹不相信政府能够把饼做大,他的十项措施暗含着这样的看法:
第一,政府虽然要收税,但收税不是越多越好,所以考虑问题应该量入为出,而不是量出为入。第二,政府不应该直接参与经济活动来获取收入,而只应该依靠税收来解决财政问题。第三,解决政府问题,主要不是解决政府的财政收入不足,而是解决政府的快速膨胀问题,把政府的规模降下来,花费自然减少。
所以,它的核心不是加强政府权力和干预民间经济运行,而是针对政府本身的改革,要从自我的身上割肉,减少对市场的干预。
他提出的十项改革有针对性地解决四个问题:一是养兵贵,二是冗官,三是行政效率低下,四是百姓税重。
宋仁宗同意范仲淹的大部分改革措施,但在执行时,却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对于范仲淹的才华,人们佩服不已。特别是这个刚直不阿的人因为言论触怒权贵,被放逐了很多年,他此次上台是深得人心的。范仲淹接受重任后,较为正直的官员富弼、韩琦等人也随即受到重用,与范仲淹一起筹划改革方案。这时,人们仿佛看到了希望,对他们的政策报以极大的掌声。
然而,当政策下达之后,真正需要的是执行。但这时,事情却乱了套。
为了将那些不合格的人裁撤,将依靠恩荫制度上台的人弄走,必须实行严格的考绩制度,但范仲淹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推行政策,也无法得到下层的配合去推广。
人们议论纷纷,认为改革的面太广,内容太多,无法推进,摇头不再看好范仲淹的改革。
范仲淹做了一次努力,他上书皇帝,向皇帝要求更高的权力。宋代的政府政出多门,每个衙门都做不了事,但是每个衙门都在让别人也做不成事。要想实行改革,必须把权力更多地集中在宰相手中。他要求作为辅政大臣,监管兵事和财政,而将其他的权力也尽量集中交给改革派,与辅政大臣形成权力上的协调,共同推进改革。
这次,由于牵扯到了真正的利益分配,经过讨论之后,群臣建议皇帝否决范仲淹的提议,只交给他刑法权。
范仲淹仍然不想放弃,利用刑法权继续推进改革。他派出了按察使四处出巡,督促官员执行改革,同时打击那些不为民办事的官员。随着问题越来越多地被揭露出来,他的改革终于触发了整个官僚阶层的反抗。
范仲淹了解仁宗皇帝的弱点,皇帝性格仁慈,肯于受委屈,却对付不了会哭闹的官员。
庆历新政实行了一年多之后,范仲淹已经预感到改革的失败。他主动申请外调,改革不了了之。
范仲淹的改革是宋仁宗时期最后的机会。他本人是一个偏保守的改革者,是保守派和实务派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人。一旦改革的尝试失败了,从实务派中就分离出一个更加极端的小派别。
宋仁宗后期,实务派与保守派的分歧已经变成了是否需要改革。在这之前,即便保守派也认定需要改革,但范仲淹改革失败后,保守派认为只要加强思想教育,这个社会就已经完美了,不需要进一步的改革。实务派却看到了社会的问题,赞同改革。
但在实务派内部,又有两个派系,一个派系认同减少财政花费的改革,以范仲淹为代表,这一派系可以称为温和实务派。范仲淹失败后,另一个更加认同增加财政收入的派系在逐渐形成,这一派可以称为强硬实务派。
宋仁宗去世时,北宋的政治形势已经变成了强硬实务派与保守派的对立。在保守派一方,得势的也是强硬保守派。两派的中间力量都逐渐失势,北宋的官僚政治向着派系政治和朋党政治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