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之盟
阿骨打不知道的是,在北宋,主战派与主和派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到底谁占上风还不一定。几乎在同一时间,女真东面的高丽国派人来求医,宋徽宗派了两名医生去提供帮助。医生带回来的消息却是:高丽全国都在为战争做准备,他们认为女真是虎狼之国,必须赶快做准备。他们建议北宋皇帝千万不要和女真交往。
与此同时,一位叫作安尧臣的官员(他是前工部侍郎、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安惇的族子)上书表示反对与女真联合进攻辽国。他认为,一个国家的祸端,往往是从和平走向战争的那一刹那。北宋之所以不和契丹争燕云十六州,也是考虑用土地换和平。既然已经维持了上百年和平,一旦重启战端,往往会得不偿失,让原本已经疲惫的民间更加无法承受。
另外,辽国已经是一个开化、爱好和平的国家,与北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一旦辽国没有了,换成更加野蛮和勇猛的女真,那么北方就再也没有和平可言了。
宋徽宗最初同意了安尧臣的看法,还封了他一个承务郎的小官。但随后,在蔡京、童贯等人的主导下,皇帝再次偏向了战争。
宣和元年十二月二十六,呼庆离开了阿骨打营地,日夜兼程赶回宋境,从行之人甚至有冻掉手指的。第二年正月,呼庆赶回了京师,将阿骨打的书信传到。
宣和二年二月初四,宋徽宗再次向女真派去了使节。这次派出的,就是当年童贯从辽国带回来的赵良嗣。赵良嗣的职务是中奉大夫、右文殿修撰,在宋朝已经待了快十年,当选择出使人选时,童贯再次想到了他。他的副使还是忠训郎王瑰。赵良嗣没有带任何皇帝的文书,但皇帝让他便宜行事,一定要签订有效力的和约。
马政的第一次出使主要是为了建立联系,赵良嗣出使的目的却更加明确,他显然更了解女真需要什么,事情的关节在哪里,他的出使也成了整个事件的转折点,也是宋金夹攻辽国的起始点。
三月二十六,赵良嗣从登州出海,经过了几个小岛,在四月十四到达苏州关下。他去的时候,恰好是女真兵分三路进攻辽国上京之时。赵良嗣从咸州出发,和阿骨打会于上京城外的青牛山,与女真大部队一起观看了进攻上京的经过。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辽国使臣萧习泥烈。
辽国天祚帝正在北方的胡图白山狩猎,听说后,派遣耶律白斯不等人率领三千兵马驰援。但阿骨打并没有把这当作大事,他对两位使臣说:“你们先看我怎么打仗,再决定该做什么。”
五月十三,女真的进攻从黎明开始,到了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就已经结束了,大将阇母首先攻克了外城,内城守将挞不野一看大事不好,立刻投降了。
女真的强悍给赵良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双方再次在龙岗相见时,赵良嗣立刻和阿骨打谈起了联合出兵的问题。
根据赵良嗣本人的回忆,他首先提出双方夹攻辽国,由于燕云等地是汉人的旧地,灭辽之后,双方分配辽国土地时,应当遵循的原则是:辽国的上京、中京和东京这些在燕山以外的土地都归金国,而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以及附属的州县,应当归属于北宋。
阿骨打同意了赵良嗣的要求。但他仍然摆了个架子,表示辽国已经被金国击败,原则上,辽国的土地都是金国的,但为了感谢南朝皇帝的好意,且燕州又本是汉地,所以同意把燕云交给宋朝。
不过,由于攻打城池时不免首先要占领,对于应该交割给南朝的土地,金国可能会先占领一段时间,一旦完成灭辽任务,就引兵离去。
双方进一步确认,在联合灭辽时,北宋的兵马先攻打南京析津府,而金国则从北方绕道去攻打西京大同府。
由于上次宋徽宗听说女真要和辽国议和,就把马政召回去了。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赵良嗣专门要求,金国和北宋都不得单独与辽国议和。他这样做,实际上是防备金国的做法,但到后来,却由于宋徽宗试图联合辽国残部,反而成了金国进攻北宋的借口之一。
在谈判的空隙,双方吃过饭一起游览了上京府,参观了辽国的宫殿。阿骨打与宋使骑马并肩从西偏门入,经过各大殿,最后在延河楼饮酒作乐。心潮澎湃的赵良嗣感到上百年的耻辱正在自己的手中消解,他写了一首诗来纪念这次议和:“建国旧碑胡日暗,兴王故地(契丹起家之地)野风干。回头笑谓王公子(指他的副手王瑰),骑马随军上五銮。”
作完诗,双方继续谈判,这就遇到了一个关键点:北宋到底要出多少钱,才能获得这个合作伙伴?
赵良嗣最早提出,给金国三十万岁币,换取与金国的和平共处。阿骨打却说:辽国没有割让燕云之地,北宋每年还要支付五十万给他们;金国把燕云还给北宋,只能获得三十万,这很不公平。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决定每年也给女真五十万(其中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相当于把给辽国的岁币转给金国。
谈判快结束时,赵良嗣特意强调了几个问题:第一,西京云州(大同)也是汉地,必须和燕州一起交付给北宋。阿骨打同意了,表示金国出兵西京,只是为了擒获辽国皇帝,只要擒拿了阿适(辽帝小名),就把西京给宋朝。
接下来赵良嗣要争取的是一块土地。在现在北京以东的河北地区,有三个州,分别叫作营州、平州、滦州,这三个州和其他州不同,不是在后晋时期石敬瑭割让给契丹的,而是在更早期就已经归属了契丹。赵良嗣想把这三个州也争取过来。但这一次,他失败了。女真大臣高庆裔告诉他,他们讨论的是燕地,这几个州都自成一路,不在讨论范围内。
即便没有争取到营平滦三州,但作为一个使臣,赵良嗣已经做得非常完美。
在他离开之前,与阿骨打约定:女真军队在当年八月初九开始进攻西京,北宋也在同时进攻南京;如果北宋需要金国帮助夹攻南京,那么金国应该选择从平州松林前往南京东北的古北口的路线,而北宋选择从宋辽边界附近的雄州前往白沟的进攻路线。
双方还约定:只有宋军按时抵达,并配合夹攻,和约才成立,否则和约就作废。这一点,也成了日后金国在交割中刁难宋朝的借口之一。
阿骨打派遣二百骑兵护送宋使离开,但当赵良嗣过了铁州,阿骨打突然又派兵把他们追了回去。原来金国内部发生了牛瘟,影响到了军事规划,很难按照约定在八月初九发起进攻,因此改到第二年再发动进攻。从阿骨打如此周折地改期,也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此次约定是非常重视的。这一点与之后宋朝屡次玩弄协议内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二次离开时,赵良嗣再次强调了几点:第一,南北夹攻时,金军主要进攻西京,在南京方面,为了避免两军误伤,北兵先不要过松亭、古北、榆关(也就是燕山山脉)之南;第二,这个界限到时也可调整,但必须双方同意之后再调;第三,不准单独与契丹讲和;第四,西京主要由女真负责进攻,但距离北宋更近的蔚州、应州、朔州,北宋可以进攻(女真并没有答应这一条,只说有待讨论);第五,交割城池时不得收取赎地费;第六,完成交割后,在榆关以东设立市场,满足双方的商品交流。
在送宋使回去之前,女真还专门把俘虏的一位辽国官员(盐铁使苏寿吉)交给了赵良嗣,因为苏寿吉是燕地人,既然燕地要交还给宋朝,苏寿吉就应该送给宋朝处理。马政出使时留下的六个人质也被准许回去。
历史甚至留下了两国往来的文字。阿骨打让使臣带给宋徽宗的信件,经过简化,大意为:
大金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盖缘素昧,未致礼容,酌以权宜,交驰使传。赵良嗣等言,燕京(注意,国书上只写了燕京,没有写西京)本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虽无国信,谅不妄言。若将来贵朝不为夹攻,即不依得已许为定,具形弊幅,冀谅鄙悰。
另外,阿骨打还特意提出,虽然转交燕地,但如果是因为最近打仗从其他地区跑到燕地避难的人民,并不能归属北宋,必须送还给金国。
女真由于人口稀少,一直对人口问题给予最高级别的重视,打仗的目的除了掠夺财物之外,就是掠夺人口。他们很明白,只有人口迅速增加,才能带来更强的国力。
宋朝皇帝后来的回信大略是:
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大金皇帝:远承信介,特示函书,致讨契丹,逖闻为慰。确示同心之好,共图问罪之师。诚意不渝,义当如约。已差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得过关。岁币依与契丹旧数,仍约毋听契丹讲和。
另外,宋徽宗也确认了女真拥有索回逃亡人民的权力。
赵良嗣此次任务完成得非常圆满,但随着时间的迁移,许多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和约也成了北宋的紧箍咒和女真人不断指责北宋违约的依据。
另外,双方对于和约的关注焦点也是不同的。阿骨打关注的焦点有两个:第一,北宋给辽国的岁币必须转移给金国;第二,双方约定夹攻辽国,但如果北宋没有按照约定完成夹攻,那么所有的协议都作废。
北宋关注的焦点却是另外两点:第一,金国不得与辽国讲和;第二,金国在夹攻辽国燕京时,不得越界,以免抢了北宋的果实。
两者关注的焦点又是有矛盾的。比如,如果在攻打燕京时,金国兵马先到了,按照北宋的观点,金国必须等待在边界之外,不能单独进攻燕京。等北宋的兵马从南面逼近之后,才能相约夹攻。可是按照女真的观点,一旦北宋兵马没有赶到,就是没有按照约定完成夹攻,那么所有的条约作废,女真可以单独进攻燕京,也不用将战果移交给北宋。
这样的理解在另一份文件中看得更加清楚。在以金朝观点记录的文献集《大金吊伐录》里,第一篇文字就载明了阿骨打当初谈判合约时的看法。其中写到,按照金人的理解,双方的和约意思是:夹攻燕西二京,随得者取地。意思就是,只要有实力,就一起夹攻,如果没有实力攻克,也就没有资格获得土地。
女真人的看法更符合人之常情,相约夹攻并不保证北宋获得土地,只有能够打胜仗才可以。日后,双方的焦点就放在了谁更有资格获得土地,以及北宋要出多少补偿上。
赵良嗣离开时,金人还专门叮嘱他,这一次不要再耍花招,不要搞小动作,双方都必须遵守约定,回去后请北宋皇帝早日批准和约。
宣和二年七月初六,赵良嗣返程。与他一同的还有金国大使锡剌曷鲁勃堇,以及副使大迪乌高随。两位使者带着国书,与赵良嗣于九月初四来到了北宋首都的国门。皇帝将他们当作新罗人接见,以掩人耳目。
九月十八,皇帝写好了回信,请金国使者启程,与金使同行的是北宋使者马政和他的儿子马扩。
皇帝给阿骨打的信比较简单,其大意在上面已经引用。但由于双方的信件都过于简单,有许多细节没有说清楚,宋徽宗又专门写了一个事目(备忘录)交给马政,在事目中,他列举了一些没有在双方国书上写明,却必须弄清的事。比如,赵良嗣虽然与阿骨打口头约定,所谓的燕地也包括了西京的大同一带,但国书上写的只是燕地,是否包括西京,需要再次找阿骨打确认。
日后来看,这个事目的重要性远远高于国书,将双方关注的焦点都摆了出来。
宋徽宗的事目一共列举了三件事,如下:
第一,燕京一带必须包括西京在内。因为阿骨打曾经口头上告诉赵良嗣,他对西京不感兴趣,攻打西京只是为了抓住辽国皇帝。一旦抓到了,西京就没用了,到时北宋愿意拿去就拿去吧。
北宋所谓的燕云十六州从地理上说,包含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燕京及其从属的州,这些州都位于燕山以南和太行山以东,是和北宋联系最紧密的州,也称山前诸州。阿骨打在国书里已经毫无疑义地许诺,只要北宋夹攻,女真不会与北宋争夺山前诸州。山前诸州包括燕州、涿州、易州、檀州、顺州。
第二部分是西京以及从属的州,这些州位于燕山以北或者太行山以西,也称山后诸州。包括云州、寰州、应州、朔州、蔚州、妫州、儒州、新州、武州。这些州是由金人负责进攻。按照赵良嗣的说法,阿骨打已经在口头上许诺给北宋了,只要拿到了辽国皇帝,就还给北宋。这些州里又有三个州距离北宋更近,分别是蔚州、应州、朔州。赵良嗣希望由北宋来进攻三州,金人没有表示可否,只说可以进一步讨论。宋徽宗希望马政能够和女真落实这三个州由北宋攻打。
第三部分是单独的,早期丢掉的营州、平州、滦州三个州。这三个州女真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宋徽宗也忘了谈三州的事,或者想当然地认为它们应该包括在燕地这个概念里。这一点,也成了后来双方争论的焦点之一。
宋徽宗备忘录里的第二条,是声明一下,之所以同意给金国这么多岁币(与辽国等价),必然是将西京及从属州包括在内,才能给到这么高。如果不包括,自然也不会给这么多。
第三条,宋徽宗怕女真人耍滑,专门提到所谓夹攻,必须是北宋出兵燕京和蔚州、应州和朔州的同时,金军也攻打西京。如果金军耍赖没有攻打,或者没有赶到,北宋没有义务遵守条约。他要求马政此行带回双方夹攻的确切日期,双方好做准备。
皇帝的备忘录已经将所有的模糊点都一一列出(除了忘列营平滦三州),如果马政此去能够将所有这些细节敲定,双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夹攻辽国了。
但在这时,事情起了变化。这不是一方出了问题,而是双方都感觉无法守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