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临
在开封府尽力维持治安的同时,宋金的和议仍在进行中。闰十一月二十七,宋使济王赵栩和陈过庭来到金军营地请求怜悯(求哀)。
闰十一月二十八,秦桧、李若水来求和。粘罕还是要求太上皇和皇子作为人质。使者无法做主,只好回去禀报。皇帝沉吟一番,表示作为儿子不可能将父亲交出去,如果金人一定要让太上皇出去,那么作为儿子的皇帝只好亲自代替父亲出面了。
闰十一月二十九,宋钦宗做了最后的努力,派出郓王率领十一个亲王(燕王、越王、郓王、景王、济王、祁王、莘王、徐王、沂王、和王和信王)前往金军营地,但金军拒绝见他们。不过这一天粘罕却接见了何㮚,见面后首先就问:“太上皇和他的老婆女儿,到底谁来?”何㮚语塞,只好回去禀报。
这时,皇帝已经知道,除非自己出去,否则达不成协议。当天皇帝下诏书表示将亲自前往金军营地。在准备了一天之后,闰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即闰十一月三十,皇帝车驾启动,前往金军大营。
清晨,皇帝带了三百随从前往金军大营,跟随他的官员有何㮚、陈过庭、孙傅等人。曹辅和张叔夜则负责留守,暂时掌管缺了皇帝的内城。他们计划从南薰门出城,到青城去见国相粘罕。但南薰门城楼已经被金军控制,大门紧闭。在皇帝的身后,跟随着汴京城的百姓父老,他们纷纷拿出了金银锦帛,想献给金军,好换取皇帝的平安。即便皇帝离开后,这一天老百姓都在不停地送东西,希望金人信守诺言把皇帝送回。
到了南薰门,城上一人自称统制,大声喊道:“奏知皇帝,若得皇帝亲出议和公事,甚好,且请安心!”
宋钦宗要下马,城上金人纷纷避开,表示这里不是下马的地方。皇帝只好在马上继续等待。城上有人告诉他,已经派人去通知粘罕,请皇帝等待一下,外面在清理道路。
皇帝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城门开了。金人的铁骑塞满了瓮城。他们阻止了三百随从,只让少数人通过,将皇帝夹在中间,裹挟而去。
前往青城途中,金人又要求皇帝走慢一点,前方在安排他住宿的行宫。又等待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到达青城的斋宫外。皇帝又想下马,但被告知请他骑马进去,到了斋宫侧面的一个小空地才下马。
粘罕派人告诉皇帝,二太子斡离不还在城东北的刘家寺,赶不过来,所以皇帝必须在斋宫住下来,等第二天再谈。对方还询问皇帝是否准备了被褥,如果没有,他们也可以帮忙准备,但怕皇帝不习惯。
当天晚上,皇帝住在了青城的斋宫之中,环绕他的都是金兵。金军派乌凌葛思美作为皇帝的馆伴,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
在城内,官员、士兵、百姓都在等待皇帝的归来。但到了傍晚,有人拿着黄旗从南薰门进来,他带来了皇帝的亲笔信,表示金人已经答应议和,但事情没有了结,所以皇帝今天回不来了。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散去。
皇帝亲自出城,对于金人与宋人的意义是不同的。作为游牧民族的金人并不把皇帝亲自出城当回事,他们的首领以前常常冲锋陷阵,谈判更是亲自参与,既然攻克了首都,皇帝亲自参与谈判自然是最起码的礼节。
但对于集权帝国的子民,皇帝出城却是极大的稀罕事。宋朝的皇帝就如同是蜂巢里的蜂王,他们只躲在柔软的巢穴中,不会冒任何风险,更不可能直接前往敌人营地。金人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对于宋人却是奇耻大辱。这可以看作是文明冲突的一部分。
十二月初一,官吏百姓再次云集南薰门,焚香开道盼着皇帝回来,但到了晚上,皇帝还是没有回来。只有一人拿着黄旗出现,他又带来了皇帝的亲笔信,表示和议已经成了,但礼数未到,所以还需要再待一晚。众人再次散去。
事实上,这一天皇帝根本没有见到两位元帅。这天他被留在斋宫,唯一的任务就是写投降书(降表)。从金人对降表的重视程度,丝毫看不出他们是刚刚从北方蛮荒之地走出来的。最初,皇帝让孙觌起草了一份,主要意思是称藩与请和,这份草稿交给粘罕后,被立刻否决了。粘罕派人前来指导了不下四次,但写出来的粘罕都不满意。粘罕要求降表必须是对偶格式的,必有文学性。孙觌和吴幵互相推诿着都不肯写,皇帝催促他们快点动手。于是,孙觌、吴幵再加上何㮚一块儿商量着将投降书写了出来。皇帝看完后,甚至夸奖他的大臣写得好,如果不是平常勤加练习,现在哪能写出如此优雅的投降书。
不想这份草稿送给粘罕,对方还是不满意,传令来传令去又改了好几遍。粘罕的意见有的非常具体,比如,文中提到了大金皇帝和大宋皇帝,但粘罕保留了大金皇帝,将大宋皇帝删去了,只准大宋皇帝称“臣”。又把其中的“负罪”改为“失德”,“宇宙”改为“寰海”,等等。宋朝皇帝与宰相如同小学生一般诚惶诚恐,满足了老师的所有要求,才得以通过。
由于这篇降表非常重要,因此值得将全文录于此,经过数次修改,降表是这样写的:
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仰祈蠲贷,俯切凌兢,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窃以契丹为邻,爰构百年之好;大金辟国,更图万世之欢。航使旌,绝海峤之遥;求故地,割燕云之境。太祖大圣皇帝特垂大造,许复旧疆。未阅岁时,已渝信誓,方获版图于析木,遽连阴贼于平山,结构大臣,邀回户口。虽讳恩义,尚贷罪愆。但追索其人民,犹夸大其土地。致烦帅府,远抵都畿。上皇引咎以播迁,微臣因时而受禅。惧孤城之失守,割三府以请和;屡致哀鸣,亟蒙矜许。
官军才退,信誓又渝:密谕土人,坚守不下,分遣兵将,救援为名;复间谍于使人,见包藏之异意。遂劳再伐,并兴问罪之师;又议画河,实作疑兵之计。果难逃于英察,卒自取于交攻。尚复婴城,岂非拒命?怒极将士,齐登三里之城;祸延祖宗,将隳七庙之祀。已蠲衔璧之举,更叨授馆之恩。自知获罪之深,敢有求生之理?
伏惟皇帝陛下,诞膺骏命,绍履鸿图。不杀之仁,既追踪于汤武;好生之德,终俪美于唐虞。所望惠顾大圣肇造之恩,庶以保全弊宋不绝之绪。虽死犹幸,受赐亦多。道里阻修,莫致吁天之请;精诚祈格,徒深就日之思。谨与叔燕王俣、越王偲,弟郓王楷、景王杞、祁王模、莘王植、徐王棣、沂王㮙、和王栻,及宰相百僚、举国士民僧道耆寿军人,奉表出郊,望阙待罪以闻。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天会四年十二月日,大宋皇帝臣赵桓上表。
十二月初二,金国元帅们终于与宋钦宗相见了。当天还没有见到元帅时,金人突然又想让太上皇出城,皇帝再三陈述,金人才感于皇帝的仁孝,答应太上皇不用出来了。
接下来是投降仪式,粘罕已经命人将斋宫里象征皇权的鸱尾都用青毯包好,墙壁上有画龙的地方也都遮挡好。在北方设立了一个香案,这才请宋钦宗进来。
宋钦宗到来时,两位元帅亲自到门口迎接,双方都在马上。皇帝把降表交给粘罕,粘罕接过来,双方作揖后,进入斋宫。皇帝的马在前,两位元帅的马在后,之后是随从。
到了香案前,皇帝下马立在案前。粘罕把降表交给手下,请他们将表文读一遍,皇帝向北拜了四拜,表示臣服。
跟随皇帝的人都唏嘘不已。一位叫作王嗣的随驾人员观察到,此刻天上竟然下起雪来。其实雪已经下了很多天,从汴京城还没失陷时起,就已经大雪纷飞,现在下雪并不奇怪。但是,皇帝北拜时,雪只是在青城下了,在汴京城内则没有下,宋人给这雪也赋予了象征意义。
拜完,双方各自道谢。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在斋宫相见,双方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推让着主客位,最后,皇帝坐了主位,两位元帅坐在了客位。
三巡酒过后,他们开始了正式交谈。元帅在谈话中主要谈到了太上皇,接着是皇帝,以及金军出兵的缘由。谈完话之后,皇帝将从府库中带出的金帛送给两位元帅。粘罕看到这个举动笑了,表示他们邀请皇帝是来谈大事,这种小事就算了,更何况,城打下来了,从理论上,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是金军的。他叫皇帝将带来的东西分给金军将士就可以了。
在谈话过程中,对方以粘罕为主,斡离不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而已。这也可以看出来,战争与议和的主导方是粘罕。
金人所谓的大事,其实就是投降。既然投降仪式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要把北宋皇帝的降表送往遥远的北方,请大金皇帝定夺,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所以,接下来会有一段较长的等待时间。谈话之后,粘罕表示天已经不早了,不应该让城内久等,他们送皇帝上马离开。一切都显得彬彬有礼。
在皇帝举行投降仪式时,城内的官吏和百姓又已经在南薰门内集合,他们摩肩接踵,比起前两天人数更加多了。从南薰门直到宣化门,道路的两侧都布满了香案,由于化雪,路上泥泞不堪,但为了通御车,人们专门拉来了新土,迅速将路铺平了。
皇帝投降完毕归来,刚到城门外,就有人认出了他的黄伞盖,市民欢呼沸腾,将消息传遍全城,山呼之声感天动地。见到皇帝后,许多人激动不已,涕泗横流。马车上的皇帝也哭了,到了州桥,手帕已经湿漉漉容不下更多眼泪,连话都说不出。郑建雄、张叔夜拉住马号啕大哭,皇帝也揽辔而泣。到了宣德门,皇帝才平定情绪,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万民了!”他的讲话引起了另一波悲怆的哭声。
皇帝进了内城,外面的人群才逐渐散去,在首都的街坊里巷都在传说着皇帝的情况,人们高兴得如同获得了新生,处处都在烧香拜佛谢天谢地。
第二天(十二月初三),皇帝下诏命令文武百官、僧道父老到金军营前致谢。人们走到了南薰门,请求金人批准出城。金国元帅却表示谢谢人民的好意,但军中不便逗留,心意领了,人不必来。
人们庆幸皇帝的归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事情的开始而已。与皇帝一同归来的,还有几位金人,为首的就是曾经的使节萧庆,他们常驻尚书省。这是北宋在行政上丧失自主权的起始。
就在人们去金军营地道谢被阻的那一天,金人还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要求将在河北的康王召回。皇帝于是派遣曹辅去找康王,私下里,他和太上皇谈话时,还谈到金人表示想另立贤君,康王是合适的人选。康王的母亲韦妃恰好在,连忙表示这只是金人的计策而已。
那么,为什么不管是金人,还是北宋皇帝,都对远在河北的康王如此重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