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纪(7)
秋深的时候,收割机开进了苜蓿田,田野四处飘散着新鲜草茬的气息,刈割过的草地空空荡荡,散落着从收割机后身断续吐出的草捆,在运走之前会晾上好几天,让我想到英国乡村草场的情形。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春天苜蓿宿根自行发芽抽枝,开放花朵,引来蜜蜂嘤嗡和养蜂人在附近落脚,等待秋天的刈割。
这样周而复始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年的秋天,耙地机的履带隆隆地开进了打草过后的田地,深深掘开泥土和其中的苜蓿宿根,打上了百草枯。那一片田野被拉上了围栏,土地完全变为黑色,裸露深壕,似乎由富有生机的床铺变为墓坑,准备在处决后掩埋一群沉默的人。准备去散步的我耳膜嗡嗡作响,感到我在这里的好日子似乎是结束了。
但日子仍旧持续下去。谜底揭开,春天田野里下种了玉米,玉米缓慢又按部就班地生长起来,在夏天的烈日下似乎面临焦枯,完全不像会有收成的样子,却终究在入秋后成熟起来,有了第一季的收获。比起苜蓿田的开花来,不知算是有所得还是遗憾。
没想到我会在这座屋子里住了九年,直到电线老化,水管滴漏。近两年酷暑,小区总是免不了短路停电,据说是有人私自给村里的门面接了电线。超过负荷时,池塘边的电压器发出一声巨响,刺耳又难受,冒出一团火花后,小区顿时漆黑一片。更多时候是跳闸,电工房只好安排一个人值班,随时跳了闸随时推上去,一晚上折腾数次。
2017年7月中旬的某天,晚上黑云低压,天空没有一丝光亮,闷热难忍,似乎世界就要窒息。小区再一次短路断电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小区大门口聚集了黑压压的人,堵住了马路要求解决问题,坐车前来处置的区委干部被包围在人群中,紧闭车门不敢下来,四周的人喊着说,“我们的老人小孩都快热死了”,他们在车里吹空调,有两个赤膊的人试图去堵住车底的排气孔,被家属拉住。一会儿天空发出震耳的雷鸣,布满了奇怪的闪电,像是一个个首尾衔接的花圈,又像劈开大地的一道道创伤,瓢泼大雨随即洒落下来,似乎完全是黑色的,伴随着愤怒低沉的雷声。大雨过后气温回落,临近窒息的人们总算感到了一丝清凉,小区的电力恢复,小车才得以脱身,一场群体性事件渐渐平息下去。
最初合租的室友离开之后,青来到了我的生活中。当时她住在天通苑的一个群租房里。我去过她那里两次。三室一厅的屋子里有十个人合租,青住在一个客厅的隔断间,有一个假窗户,一张床,床头抵着电脑桌,桌上有一部座机,她在这里打电话采访和写稿。大白天屋里开着灯,光线完全透不到这里,我担心青骨头里的钙质会日渐流失。我把她接到了燕城苑的房子里。
我们在这里一起度过四年,后来青离开了北京,但偶尔还回来,再后来终究剩我一个人了。我开始听一首花粥的歌《远在北方孤独的鬼》。那些日子,我再次听见保安的自行车在窗下深夜定时经过。再后来装了摄像头,自行车的轮毂声才终于消失。两居室的屋子无人合住,因为寂静显得有些大而无当了。
我感到自己需要一个充气娃娃。这是从一个朋友分享的文章引发的,文章的作者是他的中学老师,老师北漂了三年,用一个充气娃娃陪伴自己,临走时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扔进了垃圾堆。
虽然燕丹村里有成人用品商店,我还是按照偶尔听说的,从淘宝上订购了一个。我让它在空下来的卧房里待了两天,才拆开包装。略一试用,我感到了后悔。“她”只是一坨塑料,不管如何设计得像人的样子。
处置“她”成了一个问题。我不想把“她”扔进垃圾堆。感觉需要在田野上找个地方埋掉“她”,毕竟“她”陪了我一会儿。担心土地坚硬,我另外网购了一套园艺铲。从前我希望购置一套农具,像有些居民一样在苜蓿田周边开拓一小块土地,撒上菜种,现在却是用来埋葬。
晚上我在田野上寻找了不短的时间,不知道在哪里挖坑好,思考着哪片土地至少在近期不会被翻动。后来我选中了一片苗圃中两棵树中间的位置。如果人们移走树苗,看起来也不会涉及这里。我挖了一个坑,把娃娃泄了气,手脚蜷曲地放入包装箱,有些委屈地埋了下去。
我以为这年春天“她”总算是安全的。但过了一个月左右,我一时起意去查看,苗圃已经大大变样,新挖了许多大坑,以前的树木被起走,新栽了一批树木,坑挖得比我想象的大很多。我有点提着心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娃娃的头,稍微宽心之余,发现娃娃的学生制服裙挂在一棵新的小树上,不由心里一沉。再在苗圃周边打量,在荒芜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两只塑料腿。看来是被挖掘机的利齿斩断,被工人抛掷在这里的。
我明白了,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一块地方属于我,不论是播种庄稼蔬菜,还是仅仅埋下一个充气娃娃。就像我住了九年的出租屋,并不会和第一天离我的关系更紧密一些。
这个夏天,也许我将离开它,再次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