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2)
一年多之后,爆料人用他苍老又有几分兴奋的声音给我打电话,说奉节的移民纪念塔被炸掉了。在贾樟柯的电影结尾,它曾化作一枚火箭腾空而起。江面已经到达三期水位线,老城全然沉入水下,连同爆料人最后栖身的几幢江边废楼。自从被迫离开遍植罂粟的山区,他在县城里没有找到长久落脚之地,眼下在新城一处缺乏光线的屋顶下租住。对于这座小城发生的一切偏于晦暗的事件,他本能地感兴趣。
我想到和他一起住在瞿塘峡口对面的宾馆里,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拿出十元人民币的背面来比对,眼前的峡口矮了很多,完全没有了杜甫诗中的意境。白帝城和临江的码头阶梯还在,也没有了李白早晨乘船出发,迎面感受江上清风的喜悦。
一个夏天傍晚,我在新晃一家旅馆里住下来,在几年中走过了很多县城以后,我感到这座小城有点什么不一样。或许它有一种紧凑的气氛,没有像很多县城那样整体翻修过。
晚上我沿着街道行走,有种热闹和寂寞交错的感觉。一直往前,就到了一座铁路桥下边。一时没有火车经过,桥下的江面沉寂缓慢,看起来像是绕着弯子,要把整座县城包进去。桥墩上写了两行涂鸦,是内地常见的假币迷药之类。这些线索似乎通向另一世界的入口,危险而不乏吸引力,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就像我此时不会走上铁路桥,去灯火稀落的江对岸,那边的世界对我没有意义。
江边有一个小广场,我顺着台阶走下去,到了水边。水位很低,似乎被什么截住了,看不出流动,灯光给它染上了一层淡黄色,像是白日里的水草。我用了很长时间分辨上下游,往铁路桥方向走一点是两条水道的交汇处,斜岔水道的流动很清晰,甚至带着暗暗的激动。往里一点是道水闸,水从县城深处出来。
原来这座县城的内部有一座电站。
我走回城中,到了水坝面前的桥上。隔着铁丝护栏,另外两个闲人和我一起看水,听闸口后隐隐的轰响,几个小孩在玩滑板。空气里有点隐隐的闷热,我不想回宾馆。我顺着街道,一直走到县城的另一头,想要寻找水坝的来源。
街道尽头是一座廊桥,通向另一处江岸。我分辨不清这和铁路桥下的江水,是否属于同一条,看起来它是绕了一个大弯,把县城包了起来,电站来自截弯取直。这里是截流的上游,水面显出自然的淅沥流动。廊桥顶装饰着民族风情的木楼塔尖,黄色的光晕透出斗拱。在邻近的乡镇我看到过这种风雨桥,只是没有如此繁复鲜亮。这是一座公路桥,桥上有卡车轰隆穿行,我沿着步道走过桥面,稍稍站到对岸地面上,又往回走。
我不知道水系从上游何处进入,穿过了整座县城。居民楼和小卖部建筑于隐秘的流动之上,变电器细微地嗡嗡作响。几年以后我得知在相隔几个街区的一块操场地下,埋藏了一具被杀害的教师的身体,不肯苟且的灵魂叠压在大石块之下,人们像通常生活在小县城的人那样,口口流传又一致遮掩着这宗隐秘,直到出人意料地重见天日那天。
我觉得这座县城跟我会有一点关联。两年多之后,我又来到这里,住在跟上次相距不远的一家宾馆里,走上风雨桥,天气有些清冷,桥上的车流少了很多,看起来像是一座步行桥。桥面外侧装饰着灯光,染亮了天鹅或者白鹭的雕饰,又落下江面。江面比夏天流动得更缓慢,显出磁性的纹理,似乎在深处有让人无力挣脱的什么。在对岸山上,月亮刚好升起来,开始以为是一处山火,熊熊燃烧,使人想到要报火警,后来显出楼阁的形状,似乎是一座祭台,供人间祈拜,直到仪式完成,缓缓脱离岭际线,清晰分辨出月亮的轮廓。金黄的颜色落在整个江面,填平每一处磁性的褶皱,似乎涂敷。这是我第一次在南方见到这样的月亮。
在桥上我接到一个女孩的短信,说她头天弹钢琴时,微风吹动窗帘,感到一年前去世的父亲在窗外凝视,今晚她再次弹奏,却没有感应。她觉得失望。我告诉她,与逝者的交流像是追慕恋人,不能要求每次的付出都有回应,即使是父亲。
我到了桥的对岸,沿着滨江栈道走了一段,电动大水车已经停转,我想到白天在水车下就景点洗被子的几个妇女,她们戴着塑胶水套,不顾及水冷;邻近龙溪古镇的街头,保留着西南联大学生投宿的旅栈,三岔街口有一处清末的金楼,显出风雨剥蚀的斑驳黑色,墙皮起皱脱落,像是褪尽了荣光的一副骨架。老街深处保留着一处青楼,桐油涂敷的门板变得纯黑,虽然和金楼一样挂着文物标识,难免被居民占用,门面倾斜,据说三兄弟长年在外打工,都没有娶到媳妇,几年不归。二楼不带回廊的格子窗口紧闭,过去的尘世热闹杳无踪迹。
回到宾馆,对面有做生意的人在熬夜打麻将,我睡得不实在,似乎浮在一层梦境的表面,没法沉下去。第二天清早起来,去江边的农贸市场。这天逢集,长长的巷道清早已经拥堵,马路填塞到了道路当心,堆满各种四乡来的物件,没有一种是顶值钱的,这里也没有一项大宗的交易,却又充满琳琅之状,缺一不可。
一个农妇带着两只老母鸡,正像沈从文的湘西小说里那样,鸡站在一方铺地的编织袋上,面对汹涌人流显得不安,老妇不时轻抚它的头,也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某种不安,似乎在对自己手底下长大的母鸡说争气,场子要撑过去。一个用手势显示自己是哑巴的和尚,把许多张命理属相的单页从布袋里掏出来,铺在一方地面上,展开“两元钱一张,报属相自取”的标牌,小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在市集的喧嚣里只是隐约背景,手持一根木杖,当有人报出自己的生肖,和尚就伸出木杖指点地摊,让人拿起属于自己的单页,投入一个黄色的化缘袋里,半天也收纳了不少一元钱的纸币。我要了一个单张,上面标明我的五行属于“桑柘木”。
我把单张叠进裤兜,走到风雨桥头,这里的江堤上摆满了一溜卖烧胎治病的,附带着卖中草药,几个老头老太忙着发火,灰白的发丝混合着烟气,铁盆中黄纸的火焰带来一丝暖意,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巫祝,每个人有固定的白圈标出的地盘,一个推着架子车想要来卖几件玩具的年轻姑娘刚刚停车,就被客气地劝走了。他们用鸡蛋烧胎,水碗化符的手法,和我童年经历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里早已不允许公然设摊经营这种“迷信”。
我捏了捏裤兜里叠的命理单张,走到廊桥上去。回想昨晚的事情,发了一条告别的短信给昨晚的女孩,又在朋友圈贴了几句诗:
亲近地面
注定疏于飞行
专心数蚂蚁
就顾不上星星
自由的福利
不能强求有份
在文字的集中营里
要以命换命
但命运还有别的意思
在上海的时候,有天我和阿甘约好,去黄浦江步道走一走。我们在阿甘住的世纪大道附近见面,一个月之前,他从浦西出租屋的床上惊醒,和室友一起被女房东赶到了浦东。错过了公园大门,穿过一道铁丝网和灌木丛,好不容易摸到了江堤上。望过去,对岸的上海城区显得比岸这边热闹很多。我们在一半荒废的湿地里走了小半天,碰到一条长椅就坐下来休息。不知怎么说起中国的地名被改坏的事情来。譬如夷陵改为宜昌,我家乡的金州变成安康,襄阳改为襄樊又改回去。“最著名的当然是兰陵改为枣庄。”说到这里我想起,兰陵,也就是枣庄,是阿甘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