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往事(4)
喷水池喷出了水柱。我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活起来的。去年我和爸爸来校报到的时候,它没有动静。汽车晚上才到达,我们在小南门汽车站下车,坐上一辆三轮。“五块钱。”车夫说。这个价钱在当时的我和爸爸看来都高了些,从广佛到县城的票价只有三块钱,却没有办法。我们的心理上限似乎也是三块钱,却没有办法。这是省城,轻易就突破了我们的上限。我们把那口庞大的黑漆箱子搬上车,三轮呼呼地跑着,先是往南,接着又似乎往西,努力提防着的我不久就失去了方向感。中间经过一段覆盖着许多松树的街道,让我想到经过的秦岭山地,隐约掠过了一座很气派的仿古建筑,庞大的门廊上写着“唐城宾馆”几个字。路程真像车夫说的不近,最后我们也到达了,把箱子吃力地抬到新生报到寄存处去。自从我由西南城脚步行到朱雀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到过那座标着“唐城宾馆”四个字的建筑,因为我知道,小南门汽车站离西北大学并不远,中间完全不会经过这么一个地方。那个车夫或许是绕了路。直到有一天我在去小寨的路上看到了唐城宾馆,才明白那晚确实经过了这里,车夫为了符合五元钱的价格,拉着我们绕了很远的路。至少,我们坐过了值五元钱的距离,何况还有那口大箱子。在秦岭的公路上,它已经想要找麻烦了,或许是不情愿背井离乡。对于它将来能否回到家乡,我也从来没考虑过,连同那件随着姐姐、哥哥和我身高的增长而接长了很多次的红绸棉袄。没有想到,后来这件棉袄在宿舍里引起了极大的兴趣,人们像传看一件文物似的试穿它,或许它确实在几次的加长之余,还保留着起初的某种精美,或许最初来自一个地主家庭。
校门对面的瓜棚里堆着一直顶起了篷布的西瓜,一毛钱一斤,“大荔西瓜,好西瓜,我们那时候就吃这个。”穿着两条筋的汗衫的爸爸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说,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这些积压西瓜会在以后的秋雨天降价到五分钱,然后被扔掉。爸爸向来严肃的脸上,添上了一种我觉得是温和的表情,又有些滑稽,后来我明白那叫怀旧。爸爸曾经在咸阳中医学院上过大学,以后却一辈子在陕南的乡下镇子上工作,调来调去就是进不了县城。
我们住在学校的招待所里,是一所仿古屋顶的大房子,就在干涸的喷水池一旁,隔着一条紫藤架的走廊。一间大房子里,每张床上都有一坨绾起来的蚊帐,像悬着一个打豆腐的纱布漏斗,一个或者两个男人赤着上身躺在漏斗下窄窄的铺上,如果是两个人并排躺着就是儿子和护送报到的父亲,像我和爸爸。由于天气热,蚊帐根本不会打开来,蚊子也似乎消失了。一个男人摇着进城新买的扇子,问我是哪个系的。我说是中国语言文学系。我是郑重地说出这七个字的。他不以为然地说,就是中文系嘛。我说就是中国语言文学系,我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他又重复了一次:就是中文系嘛。
他轻描淡写说出的“中文系”这三个字似乎一下子就取消了我在那七个字上寄托的全部念想。就像他很宝贵地拿着摇的那把新扇子,别人觉得是破的,根本不会有凉快的作用。
我有些犹豫。我曾经拿着一个差不多的软皮本,里面是我写的诗,按照辅导员老师的吩咐,去筒子楼上的单身宿舍找他。软皮本上有一个“作家”的批注。
这个“作家”是我的老乡,在本校的作家班上课,第一次是他主动来找我的。他家在魏汝,父亲是粮站站长,和我爸相识,上次回去听说了我。魏汝是爸爸刚刚调去的地方,起伏低山中一条窄窄的街道,傍着一条水量几乎不敷滩面的河。我才知道近处还有一个作家老乡,于是生出许多幻想,难免告以自己也写诗,并且拿出软皮本来。他拿走了,几天后又来找我,那时没有手机,他只能到宿舍来叫我,软皮本上已有了很多批注,于是邀我去他那里。
他住在西大和西工大之间的两层砖房里,屋子矮小,这似乎使我体会到他在宿舍说的羡慕我科班出身,而这是我全然少有体会的。他住在楼上一间,屋里似乎有个沙发,桌上摆着一些稿纸和两本杂志,却没有多少书,这和我早年的印象不同。那时我曾去一个区上的文学青年的房子,屋里靠墙一排大柜子,带着玻璃门面,里面挨次插满了书,无法轻易抽出来。我们聊着些别的,似乎到了这里,文学倒不再重要了,这使我有些不习惯。他后来说到自己的妻子,原来同在魏汝的一家单位,现在离婚了。他为她写过一首诗,这诗已找不到了,只是在我心中唤起了青石板路的样子,一个女子闪动着腰身,挑着塑料桶下坡去河里汲水,不知是他提及的一两句,还是我自己的印象,疑惑他们是怎样离婚的。他说过年回去,父亲不想见他,语气有了些沉重。我隐隐地感到一些自己的年龄领会不了的东西。
终于提到自己的文学,他以前在县文化馆工作,曾经连写了九部中篇小说,无一成功。后来贾平凹到平利县访问,他担任接待,趁便拿了自己的小说给贾平凹看,贾平凹指点说你不适合写小说,可以写散文。他于是转写散文,终于投稿成功,代表作是《入山行记》。我看了这篇散文,提到家乡的地貌,总是低山蜿蜒围成一个一个圆,就是坝子,只在眼看要合拢的地方开个口子,放水流出来。高山却是土薄的崖,一个瘦瘦的男人深夜光身子披棉袄出门,去找接生婆,随后是哇的一声啼哭之类,笔调有些学贾平凹。他说,自己的收入不稳定,但给人写篇报告文学之类,一下子可得千把块,于是拿起案头一篇文章给我看,是写的湖北某个公司总经理的业绩。文章是铅印的字,却有一两处钢笔的修改,他说这是清样。
第二次去是冬天,奇冷,大约民房比学校宿舍墙更薄。他正在楼下的一间小屋里,和租住的一个女子捂着小火炉聊天。火炉在我看来极小,起不到作用似的。女子似与他很亲昵,拿手给他看相,我又想起那段青石板路面上的女子。看了手相,他似乎是说有文学天分之类,女子有些受用,他展示自己的手掌,说到哪条是文学气质的纹路,天生搞文学的。女子让他给我看。他拿起我的手来,女子说:“他自然也是文学家了。”他却沉默,过一会儿说:“形象思维很丰富,但不是文学家。”女子问那他是做什么的,他说是实业家。
这让我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