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往事(7)
有一次在广场上,一个人忽然向我走过来,擦身而过时蹭了我一下,一个包子掉在地上,他随意抓住我说:“你撞掉了我的包子。”我忽然抑制不住地勃然大怒起来,一把反揪住他的脖子,捏紧拳头,“打死你,”我说,“你惹到老子头上来了。”我狂怒的原因,一是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被勒索去五十块钱。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比我矮小,虽然我也显得瘦削晦气。没有人围拢来,人们似乎很害怕这里。在拥挤的火车站,我像是一只野兽,露出了原始的牙齿。对方害怕了,旁边出来一个老头,说:“好好说嘛。”我注意到他同伙的出现,继续保持我的愤怒,说:“他惹到我的头上,我就是要打死他。”那人说:“算了算了,我给你们解个和。”我松开了小个子的衣领,注意保持自己的愤怒,整理一下衣服走开去,还提防着他们背后的袭击。在这个危险四伏的广场上,我用自己不加控制的愤怒,赢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它是对我前一次屈辱的补偿。
我总是坐车去钟楼附近。这里虽然是高价的地段,却残留着一些廉价的角落。粮食宾馆坐落在开元商城后身的阴影里,虽然靠近钟楼路口,却无缘分享热闹,像它的单位一样长年没有起色,成了我理想的目标。我在这里住下,走到钟楼路口的新华书店去翻书,发现它已经不在了。这样我就没能等到这个书店的货架上出现我的书。我走向路口东北角发黄的电信大楼下,和哥哥见面。
一年多不见,在省城的街道上,一直比我胖的哥哥看起来头发更少了一些。他在一个培训班里学修手机。在那个小镇上,由于新修了村村通公路,自己买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多,哥哥的摩托车载客生计干不下去了,捡起从前在安康技校里的底子,想开个修手机带卖配件的铺子。哥哥和一个陕北人同来,那人也是学修手机的。我很想问他有关手机那些复杂的结构和零件,是如何包容在一个微小的壳子里的,以前它们比这大得多。在大学二年级的饭堂里,靠门的一排桌子上有段时间竖着一列“大哥大”,不知道为何会卖到饭堂里来,据说是走私进来。它们都像砖头那样大,只能挎在腰杆上,似乎只有电视剧中那些黑白道的老大才能配得上。卖大哥大的人也是一副大哥的神气,使穷学生根本不敢去问价。我拿着饭盆去紧靠旁边的油泼辣子面档位排队,听着一勺油滋滋地浇到面条上的声音,嘴里涌出唾液,心里却想,如果有天能够用上大哥大,就说明我的人生已经成功了。不料它们的个头很快缩小下去,变成“二哥大”,再后来要用一个皮套子包着再挎在腰上,后来又听说对腰不好,没有人再那样挎,个头变成一只手可以握住,终于成了平淡无奇的手机了,我也拥有了一部,换掉了使用几年的传呼。
直到现在,住在小镇上的哥哥也看到了商机。哥哥对我的问题不感兴趣,没有详细地把他在培训班的学习内容告诉我。那个同学也是类似的态度,似乎他们曾经怀着和我近似的好奇心,来了这里之后才知道,修手机没有多少门道。但这当然其实是内行人面对外行人的态度,总要显示后者的问题没有价值,这样我就永远不会了解哥哥的某个方面。我们在新华书店楼下的一家长条大板凳的包子铺里吃了饭,给了他三百块钱。我有些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和那个同学又都说,大通铺没啥好看的。我目送着他们离开,像十年前在安康师专的校门,目送他和一个同学背着行李去火车站,到东莞去打工一样。
有一次,我陪妻子在开元商场的地下超市里买东西,看到休息区有商场请的歌手演出。大概是最近时兴的。我在休息区等妻子,看到一个女生出来唱歌。她从一个小休息间出来,自己整理好麦克和音箱,坐在一个小凳上开始唱,音域不宽但嗓音还算干净,唱的是徐若瑄一路的歌,装束也素净。我想,她大概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出来挣点零钱。不知什么时候,妻子来到身边,无声地一起听完。女生收拾东西退场,我们搭扶梯去一层,缓缓上升中一路无言,妻子忽然问:“你在想她吗?”
又说:“要是我当时有机会上学,我也可以像她这样。”
晚上我常穿过钟楼路口,去鼓楼背后的回民街吃饭。这里不知何时开发成了小吃一条街,腾腾的烟雾下面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攒动的人群和各种烤串。这是西安旅游开发的一部分,更主要的则是鼓楼所在的西大街,两岸都改造成了仿古的样式,楼房加上了汉唐的大屋顶,夜晚灯火通明,映着那些反射微光的楼阁。
小吃街上有一个榜眼府,算是这里的文化宅第。若在江南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是帝都东移之后,陕西从宋到清代的几百年间只出过一名状元,还是乾隆皇帝照顾西北考生的情绪由第三名探花擢拔的。榜眼自然也难能可贵了。由于要收门票,我没有进去过,看上去是整修一新的样子。倒是后面的大清真寺,我进去过两次。清真寺藏在狭窄的巷道里面,似乎是回民们以聚居紧密围护着,寺内的建筑是汉式的,在宽广的中式殿宇下,铺着暗绿色地毯,信徒们做着一天五次向西方的祈祷。时光漫汜的高大石碑下,长出了离离青草。
有时候我顺着南大街逛到书院街,这是去碑林博物馆的路线,新修了文化一条街,卖着各样的什物,其中有无数的埙。这种溜圆的带着几个圆孔的东西,以前似乎绝迹了,是在《废都》盛行后又发掘出来的。另外一个主角是关中书院,现在是一所中学,我在校门前的碑上看到了它的历史,曾在《明儒学案》里读到孙奇峰李颙几个名字,又联想到《白鹿原》里的蓝袍先生。眼下的两位名作家和他们的小说,代替了以往的文人,成了这条文化街幕后的主角。
几年后在清华大学校园的老榆树下,我和一个女同学谈起了李二曲。她就是大学开学电教室的联欢会上,在城市姑娘们的《恋曲1990》后接着唱《黄土高坡》的女生,后来我说过她长得像花一样,她问什么花,我说向日葵,似乎她也不反感,或者她本来是喜欢向日葵的。眼下她脸上红扑扑的颜色褪了不少,告诉我工作两年后,仍旧回西北大学读了博士研究生,毕业留校做行政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很少回陕北,父母也进了县城,有时感觉心还在那里,只是回不去了。“我们这一代出来的人,注定会一辈子分裂。只有到下一代,像我的孩子,他出生在西安,对于陕北就没有感觉了。”
她这次来清华是开一个关于李二曲的学术研讨会,她的博士论文就是有关李二曲的关中儒学,虽然搞行政,却出了一本这方面的书,算是对自己的一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