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3)
二舅娘有个想法没对儿女说过,她想留在院子里赶上二舅。一个人住在院子东头的时间,她每天早晨会去水井湾一趟,看一看二舅的坟。二舅的坟拜台多砌了一截,提前给二舅娘预备了地方。二舅娘晚上已经来水井湾看过了,还和二舅在房子里说了话,或者和二舅在生时一样,不怎么说话,只是给二舅牵了床铺,二舅的房子是新的,只是小了点,她问潮不潮,二舅摇摇头。早上起来,她急着来看看二舅的房子变了没有,是不是晚上看到的样子。二舅娘去看二舅的时候狗跑在前边,用身体捎掉小路上的露水。这也是它早上第一道遛弯,二舅娘经过厕所时它就醒了。二舅的石头房子就是晚上的样子,垒得很结实,比别家的多少大一些,虽说不如在生住的房子,人死了也不能占太宽的地方,二舅娘就放心了。如果有人白天从院子过,去了水井湾方向,或者从水井湾那边的双梁队过来,二舅娘随后都要再去看一遍,二舅的坟有没有什么改变。这样的时候很少,因为从双梁队过来经过院子到大阳坡这条路,过去是大路,现在要几天才有一个人走。二舅娘的娘家在双梁队,有时候两个弟兄家里做了好吃的,会给二舅娘端一碗过来。
要是二舅的坟埋在了板栗子树包上,二舅娘就不能这么方便地去看了。几步上坡路对二舅娘是繁重的任务,她的膝盖正像三舅娘的一样,在十年前已经开始辞劳苦了。它们都是在六十来年的耐久之后终究要报废了,比身体的其他部分报废得早一些。二舅娘希望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加快速度,赶在膝盖骨完全废掉的那天之前,这样她在棺材里可以伸直腿,在黄泉路上赶上二舅。这条路似乎就是水井湾小路的样子,狗仍旧在前面捎着露水。她在梦里经常担心又不敢对二舅讲出来的是,二舅死于痔疮引发的直肠癌,他的腿脚到死都是利索的,如果他按照生前的脾气走路,二舅娘是无论如何赶不上的。
二舅埋在水井湾的自留地,这让他生前有些心疼。那块地原来出好洋芋,但在二舅过世第二年,忠表哥做主停止了种地。二舅娘看着水井湾的地荒着,心里似乎也荒着,这是二舅家最早分到的一块地,地里不知垫了多少背篓猪屎粪。二舅娘在二舅的坟周围都种上了四季豆,理由是她住在院子里需要吃菜。在种四季豆的时候,二舅娘能多待在二舅的坟旁边。
养猪也在这年停掉了。春天的时候,二舅娘在洋芋弄里打红花蓼,双膝跪在地里一步步地挪,叫忠表哥回来看见了,当时就抢了背篓镰刀。圈里还有两条胚子,忠表哥强行逮走给了大表姐,说是杀的时候拿一百斤肉过来。这是二舅娘最心疼的一件事。
二舅起房子分家之后,二舅娘苦恼的一件事是不发猪。她养的猪在几个妯娌里从来只比幺舅娘的大一点,远远赶不上三舅娘或者幺姑。那些年家里人口多,猪却偏偏养不大,又黑又瘦的,跟几个孩子一样的光景。二舅娘生的孩子是院子里最多的,一共九个,丢了两个还有七个。丢的一个据说是火烫死的,埋在杨家坪下去的沟边上,没有人知道这棺小儿坟多久被大水打走了,大人心里的愧疚也就淡忘了。剩下的头上两个是姑娘,往后是清一色五个男娃子。最大的忠表哥又在上学,家里好多年劳力不够,二舅娘想尽了办法却喂不饱他们的肚子。要是她的腮帮或者牙齿缝里有一丝肉,她肯定也挑出来给了他们。二舅那些年整天在地里干活,回了家脾气大,娃子们不像院子里其他人家的姊妹们那么敢疯,玩躲猫猫或是传电的时候,二舅一个眼神或者一声呵斥,他们立马会收起刚才脸上忘形的笑容,乖乖地走回家。这种时候二舅娘也不好说什么。直到娃子们接连长大,家里的日子才好起来。说起来也奇怪,小的时候又黑又瘦,长大了却是个个成人,老四的个子比二舅还高,最小的羊娃子小时候有气包卵,总是担心他长不了个子,后来也抽条长成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还参了军。家里只有二舅娘在小下去,变成了家里最小的人,跟孩子们说话要扬着脸。可能孩子们的个子就是从娘身上拿出来的,一个孩子是一根骨头,二舅娘身上的骨头就剩下不多了。
在娃子们长大之后,二舅娘养猪也开始发起来。从幺姑的养任务猪开始,院子里养了无数的猪,把劁猪匠每年春天请到院子里,摆一张案子,挨家劁起走,伸手在震天叫的猪肚子里一抠,抠出个东西一扬手,扔上了石板屋顶,屋顶上积存了几百个伢猪的卵包子。奇怪的是东西一抠出来,猪也不叫唤了,缝两针就下地走路,往后才能长膘。最初养的都是黑皮土猪,架子不大,养肥了像个圆葫芦。幺姑家最早引进了花猪,白毛下面红红的肚皮,身上带着点花纹,就跟有种四季豆米米一样。以后又有了长白条。良种猪进来后,院子里的猪重量升级,三舅娘养出了四百斤五百斤的猪,二舅娘养的猪突破不了三百斤。近几年,二舅娘突然变得发猪了,她养的长白条首次杀出了半边两百斤,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杀猪匠竖起手掌,从切开的猪脊上往下一斩,手掌全部埋没了,显示这是五指膘还有余。这是二舅娘有生以来养的最大的一头猪,吃泡汤肉的人却没有几个,猪肉炕好之后一块块送下了广佛镇,还有两块拿过了西安,三儿子媳妇刚刚通过电视广告接受了烟熏火燎的陕南腊肉。此前她一直说,吃腊肉得癌症。
二舅的去世似乎说明了这一点,他死于痔疮引发的直肠癌。但二舅娘知道他是生花椒吃死的。去世前三年,他已经在椅子上不怎么坐得住,但仍旧不听当医生的幺姑爷劝告,每顿饭都要摆上一束新鲜花椒。这些花椒是他自己每天去屋后树上摘的,还连着两匹叶子。二舅闭上眼睛,在吃饭之前,慢慢地把绿皮的生花椒嚼碎咽下去,旁人看了喉咙会发麻。他说这样可以明目。二舅的眼神确实一直清楚犀利,在椅子上坐不住之后,他常站在板栗子树包上或者水井湾,向山的位置眺望,因此他对地形谋得准,下葬之后很快下一辈就走红运。但他的痔疮根本受不了生花椒的刺激。
不能养猪之后,二舅娘新抱了一群小鸡。
二舅娘的小鸡长得很快,长到半大,跑到别家地里。大舅家的地不要紧,他们搬下广佛后地就荒着,只长着青草。出问题的是幺舅娘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