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寻梦记(2)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478

着水流激化前的瞬间,我走上对面河岸,经过一丛丛深草,就来到马鞍寨探险,或躲避。黑夜将明,鸡啼深厚,在山冈上,看入很深的黑暗,暂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信号。顺着石墙下到寨墙下,有个洞,似乎是酒窖,还保留着气味。在这气味里,任伙伴们都走,我一个人待着。于是感到温柔的草莓叶里面的黑暗。但或许是地牢,自愿地坐在这里,一直到穿透了我的故乡。

……一定不止这架五味子,它不过表明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对我是莫测的。我的脑子总算清醒了,我发现手上还拿着那根棒。我拿着这棒很荒唐:谁需要,谁下令?这会儿,我的手里本来应是满把五味子。

童年,一个傍晚,筲箕凹又起了雾。大阳坡的一带岭垭都被遮没了。雾很纯洁,是那种雨过天晴的无色,透出底下的蓝,在一片自由联想的海上。

这以前一定有个甜美的梦境。从梦境中醒来,我就站在老屋山房的酸梨树下。一开场,我就叫它老屋,是我自己老了吗?那是在夜里,夜遥远、深,我感到我生命的整个未来都囊括在其中,虽然不停地在流出一切容器。夜虽然大过我无数倍,我是多么的小,却也许是幸福的。这样的夜晚能有几次?这时我无比惊奇地看见,在小崖子下面,也就是二房那道湾里,一道海湾,雪白的雾中泛有红色的灯光,一处纱灯院落,在当时我心中无词来形容,今天仍完全不足以说出其飘渺,也许根本不是一处院落,只是楹帘、回廊、椒壁,所有带有飘渺和不可思议性质之物的境界。有溪水就在雾气下,这是能触感到的:汹涌地流,飞快地漂移,但在白雾的面上,在院落里是永恒的宁静,红色灯光从纱笼中透出,透出整个大雾,也许是青云世界,在激荡的水云中恒定而变幻。我的家乡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就是我童年美好的眺望。

但又最不可思议。我惶恐地想,三舅已来到身边。我没发现他甚至一直在这儿!我说:“您看!”我说了吗?我让谁看,对谁能说?

在童年,我的心不能平安。

我走在过八仙的路上。

山很高,没有树,是大块褐色的岩,一个峡谷,越往里走,我的心越不同寻常,过八仙的路是这样陌生吗?但我知道,我是正在走向哪里。我有急切莫名的希望。大块褐色的土层,似乎含有血,地面很平整,一条新伤的公路。阳光似乎在世界那端,这头已是傍晚。

忽然,也许是在一个拐弯处,我就看见了材娃。他是赶上来的还是原在那儿?我看见他滴着血。

是仇恨的报复吗?是一种凶信?从走进山峡起,我的心就似乎充实着预感,现在想,也许正是那种希望!但为何落到材娃身上?他的兄弟们呢?林娃、树娃。他们不来救他。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的父亲喝农药死了,在包谷林里。我和燕子、平子赶去看。致密的包谷林,粗糙的包谷林,我们被挡在外边,大人们围着,一种秘密就这样与我们绝缘,这上面我们永远赶不上哭泣的材娃兄弟。两个月后,材娃的母亲改嫁了,带走了小弟弟树娃子。他们的大房子拆了,零碎地要卖了,我坐在堂屋里刚拆下来的大梁上,满地是刨花,有一种新鲜的气息,感觉坐在一片倒下来的树林的遗迹上。材娃一声不响,动着一把刀子,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材娃似乎在滴着血一步步地走。他不跟我说话,我们之间没有话。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我隐约听到过,他在山西煤矿得了一种凶险的胸腔病,非要开刀直接割取心脏坏掉的部分,实际上那也就是材娃心里独有的秘密。我能抵抗这种凶信吗?

后来是高大的山脉,几乎不可逾越。有几处特别怪,是耸立的圆柱体,顶上却分外平整,那平台上是多么危险!高崖的转弯处,也伸出平台,探探头会晕倒,高速转弯可要当心!不禁生出怀疑:根本走不过去?最高处,有极细的绵延的线,反而带给人希望。不是这样的山脉吧,是稍微平常的,有垭口、褐色红土,走近山脚,山立起来,显出巨大的洞壑,像库门,也许很深。我们缺乏勇气,绕道山坡,坡上现出深青的茂密树林,一条石阶,秘密地向上,仿佛是爱情。我和她温柔地走去,谁都沉默无声。看着她,心底充满少年的无望。到底为什么,她是我温柔的姐姐吗?我是否在此时长大了?

走下去,不过是深远的路,路口有古老的市镇。在市镇上,我生活过吗?记得墙头老树。我是不该回忆的,就这么一会儿,以后的路,我就想不清了,姐姐走掉了。我们为何不能住在这里。瓦片和细小的树叶是我熟悉的,砖却有点碎了。

但我已到了八仙奶奶那里,深绿色的山峰下。我们安闲又无聊,坐在深绿的草地上讲一种故事。飞机竟然来了,撒下一地传单,或是礼物。我不仅仰望遥远的峰巅,苍翠又在我心中升起……我想大步走过那里,那些顶端,危险无比,清绝得不在人世……但是还有没有材娃,滴血的,也许中了箭,原来他是被弓箭射中了心!

我低头又看见草地上的纸片,非常刺眼,也许不过是我们制造的白色垃圾!已经围住了我们。

有一天,我飞起来了,飞过大阳坡垭子,身下是暖暖阳光中的绿树林,还有新鲜泥土。我来到了湾口上。这里有了变化,像是一种白色的世界。也许是在那绿色中,有些白色的事物,印象很深,使我这样想?但那是些什么单纯的事物,也许是以前的一种延续?

这是一个走队串门的春日上午,这样的日子走上小路,不愁遇不到人,红衣裳绿裤子,蓬松的刘海,我家乡的少女们一致的、蓬松的眼神。有没有我的表妹?一架山坳,又一架山坳,有一种向着深山的趋势……

我飞到了一个园子里,植物园,也许是菜园,但为什么张着这样严密的网子,每一小块园地彼此分隔,乳白的铁丝,是我在大学操场上见到的颜色,网得严严实实。起初,我只是在园子外边,在最外一重笼眼外,悄悄往里窥。我窥见地衣,绿色的小植物,他们这样被关闭,就是不寻常之处。没有菜花、一畦繁茂的郁金香什么的。我不再飞翔了,我的飞翔,只能徒然掠过园子上空。碰到了网子,翅膀就无用。这时忽然,我已进了网底。我多么恐惧,我是怎么进来的?回想起来,非常模糊。我不是通过网眼进来的,如果是那样,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再是我,随意变化,来去自如。况且我还饱含好奇心。我一定是瞅准了贴近地底的某条罅缝,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在两重网之间,出现了裂缝,我像一只变形虫,一只昆虫那样溜了进来,只是我还有形象、肉体,决不是如刚才说的穿过网眼那样,变化无形的。我站在网下园子里,意识到进来就是因为恐惧和好奇,不是为了什么植物。我望着一扇窗子,这些网子想必为了这扇窗而设置,使人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