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记(4)
我来到了门口。这时我发现,爸爸在屋里。他和几个矿上的人在一起。他坐在最靠门的地方,可以说就是我爬的路的尽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了?我们似乎已经好久好久没想起他。但是,他好像一直在这里,他温和的表情也表示是这样。这一切完全没有意外之处。屋里的情景正是我熟悉的。爸爸在这里,和矿上的人一起。很自然。他没说话,但温和地看我。那两个煤矿上的人对我笑了笑。他们知道,我就是爸爸的儿子。爸爸看我,也许是问我什么。我意识到我是有使命的,这无可怀疑,使命的重量压在我的心头。但是到这里来,又像完全出自我自己。
也许,他们毕竟会想到刚才我在黑暗中爬的路,对幼小的我感到惊奇。我自己惊奇的是,那段路,我没想到是通往爸爸,上面的爸爸,在山谷的梦中久别的爸爸。
我站在羊子洞口。
事情出乎意料,这里不过是一处小小的岩壁,像孩子们烧火的地方。确实石头上有烟的痕迹和羊糙身子的棱。
羊子洞本来是很深的,洞口朝下,底部是荡漾的水,洞显出绿色。有一次我进入水底,水底惊心的幽暗,蛟与蜃的身影盘伏,产生白雾,涨到洞口,只有一小片苗头,飘进了世界。在洞口投下石子,很久,只有一丝回响传来,其余的声音被吞没。很快,深渊里的大海涨起,赶快逃离!
现在,羊子洞似乎只有这么深,不过两三丈。但好像确实又有朝深处去的隙口,越来越狭窄的岩壁并未完全合拢。我朝里走,感到头顶和两边岩壁的粗糙。我从来不敢向洞里很深地走,就算是在梦里。但是我感到了那“神秘”,神秘有一种胶似的吸人的力量。
我走进去了,而且,我感到不是这样一下子就进来的,需要一个小小的序幕。洞外,并不是山林,倒是一个院子;一些办公房,表面看来极寻常,乳白色的栅栏,其实是铁的,围着绿草地。我跟着哥哥走,不知怎么到了铁栅前,想要进入院子。哥哥跳上一级台阶,就不见了,是用啥方法进去了,只剩下我。我有些怕警卫,但不能挡住我,我们在小镇子上那一伙,干这种大事的次数并不少!我转了个弯,跳了一次,反正也进了院子。我忽然想到,也许有一扇厚重的洞门,荷枪实弹的岗哨,跟和平年代里的区公所完全是两回事,倒像是守卫着不怒自威的武器。就是这种魅力指引我来到羊子洞口。路上的情景不乏雅致:草地、亭子、池塘,走廊上空爬满了紫藤,处处差不多,来到洞口,我的脑子里还有晒暖了的花香,温乎乎的。
在还有微光的地方,有一处很狭窄的隘口,像一个碉堡的入口或枪眼;当我走进去,马上完全黑暗了,迷迷糊糊的脑子忽然感到一种悲惨的意味:这里不是别的,是个囚笼。有多深,是无法知晓的,但囚徒的数目是无法记数的。我隐隐觉得,她们都是少女,为什么被囚禁在这里?
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许我的内心本来是黑暗的,这不过是我内心的黑暗景象?从我丢失了母亲起,从玷污了那个美丽的星夜和有关师姐的记忆起。我知道这是注定的:我接着看见囚禁的人群,我先看到一个婴儿,被摔在乱泥里,脸上是泥,阴湿的污秽岩缝的气息,那也许是他的来处;他已完全无救了。我也许并没有真的看到少女们,而是突然感到了,这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我感到了那个躺在泥中的婴儿的悲伤。但同时却有一种新的感觉产生,类似幸运,我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在洁白的少女们当中。这是油然涌出的内心的幸福感。这不是幸福啊,这是我孩子般的污泥!
忽然少女们像狂风从深处拥出,她们从我身边冲过,把我挤在洞壁上。在我的一念之差里,发生了一种猝然的事变,少女们变了,她们什么也不顾、不惜了,拼死反抗,从那囚禁中的龌龊中脱出,带着决死的愿望,纯洁的身姿从我面前冲过,一个个女神,那种庄严是我无法传达的,而我忽然明知:洞口有高大的碉堡,架着机枪,射击毫无防护的身体,子弹就会爆裂地击穿纯洁脆弱的身子。如同尝到了那颗“炸子”,我的心完全被击穿,包括一个藏在心底的隐秘,以奇异的方式得到满足,却又同时失去所有,再不会有欢乐,不能尝到别样的幸福,完全不是刚开始翻墙爬院的那个小镇上的弟弟了。想象已经结出了有毒的果实!
我忘不了这段岩壁,它似乎是冬天过八仙的路的开端。现在我又站在这一段曲折的小径下方,在雪里。路只是依稀看出来,黑色的横带。还有些夏天婆娑、现在蓬枯着的树。远处河谷,似有黑色的公路,黑色的河,在一片暗色的白云里。我攀上迥折的道路,这一截是“万事开头难”。再走下去,是雪蒙蒙的雾,因为有深处,引人不尽深入。一旦雾消了,依旧是那样的白山黑水,黄昏景致,人还是在路上,心里就疑问:我这是在过八仙,还是回家?
我在溪上空飞,我来到了溪里,有雾的坡一片水荷叶。这么狭窄,这么深,石头看去是黑色,其实是深青。
我记得去一个地方。首先是溪沟,两面山坡极近,只伸得进一个手指,边缘贴满水荷叶。水流很微妙,像来自黑夜深处。石头是黑色的,世界的其余是青。蝴蝶在薄雾里飞,不断感到深处的隐约,也许是母亲带我来过?采过一把菖蒲?我知道,我一次一次来过这里,但是你叫我去找这么一个幽微之地,在整个筲箕凹和整个故乡,我是找不到的。也许以前有什么流走了!
我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山荡,幽静得要闭合了。迎面是阴凉的青色背景,很深,大幅的水在近处泻下。不能叫瀑布,不是那样气势逼人,一点也不破坏幽静,倒像在无声的远方,又不知到了哪里,就像来路不明,满地只有菖蒲和水荷叶,我感到和家乡隔绝的孤寂,又有湿润的欢喜,水气升上我头顶,没有阳光,阳光洒在外面万里青翠逼人的原野上,离这里很远,很远—我是在一口井,一个洞里,为什么我走进了这里,在我幼年的时候,从伙伴们的游戏中抽身,故乡一下子变得特异,我也被异化了,我从此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心已经变了。
但是在这次奇遇之后,一切又怎样不一样,在同样悠然往前流淌的溪水里,怎样看出?也许,该怎样扔下一块石子,改变整条河流的历程?我的心没有答案。
我又回到筲箕凹,来到河坝里。这是傍晚时分,也可能是我喜欢傍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