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记（6）

院子、老房子也一间间死绝了。我看见了死灰的水缸，面如土色的窑碗，似乎它们刚从一个丧礼上回来。我还听见我心中鼠洞的空虚，很久前就聋了的墙壁耳膜里最后一丝回音。连行走的人，结实的最可靠的身体，也化为灶灰！我回来得太迟，在只剩我自己的时候，在洪荒之后才回来，我独得的洪荒。油然想到母亲，我的热泪出来了，滴在筲箕凹的中心，这是唯一陪伴我的生灵，让我知悉还活在时间里，抵挡灵魂凶恶而空虚的幡！

有一个冬天，临近除夕，黄昏异常安静。村庄静卧在不远处，那里要经过小小的径路，路旁有一口水井。

也许，这水井是在庭院中，它的四周比它的中间更深。地面上下了小雪，小雪使平凡的地面有了深度，延长了小径，也使村庄深了。我走向那村子，那村子其实我很少去。从童年某个分界以来，我在途中停住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想走出这个黄昏，我望着那水井，忽然发现了深处的鲤鱼。

是个美妙的黄昏，一个没有声音的雪花的除夕。我在通村子的水井深处，忽然发现了游动的鲤鱼。“鱼”是家乡奇异的事物，比一座村庄更神秘，也比它更遥远，虽然眼下似乎是触手可及。它似乎就是这个安详的除夕的全部秘密。它在里面动着，腰身浑然，而无比灵活，搅动一汪活水。一位村姑走来了，我亲爱的神秘的姐姐，只有她能捞起这两条鱼，是一条，两条？放在一个搪瓷盆子里观赏，那样我该怎样藏起这宝物，我能怎样动它？鱼在盆子里很美很大，一动不动，鱼的身下映出盆子的老式花纹。我的心忽然悲伤了，恳求神秘的姐姐，将她放回池中，否则整个村庄只剩了一条鱼，和水无法分开的鱼，整个村庄也只剩了这一滴水，剩下姐姐的悲伤，神秘而无可救药。

村庄并不知情，村庄只有一个传说，那个傍晚，人们安宁地度着有雪的除夕，水井和村子深处有鲤鱼。不久前，大家刚看了社里放映队演的电影《追鱼》。

有一天，天空非常奇怪，我们站在窗前，望对面的山脉，高大的、绵长的屏风，保障着我的家乡。那只是一个平常的阴天的下午，屏风上似乎有两堆小小野火在烧。忽然，我产生了预感，因为我怎么也找不到青的底色，整条山脉似乎变老了。紧跟着，山脉最远的那头开始崩塌。像在旋转中飞翔，又轰然传来深渊里的回响，这种崩溃在运动，传递，顷刻靠近它的部分也崩溃了，崩溃一环接着一环，渐渐地看出朝向中心的趋势—我们脚下的“包”，有人说是筲箕中心的米粒，最坚实之处。巨大的山体像被卷入更巨大的漩涡，无可抵挡，崩塌的螺旋迟早会到达中心，我们站立之处。预感变成了明白的现实：世界开始毁灭了。

记得当时三舅在身边，可是我并没有望他求援，我只想疯狂地大喊，告诉还和我一样短暂存在的任何人，我内心难以描述的痛苦，死亡的痛苦，毫无办法的那种绝望，我的内心和记忆也在惊人迅速地崩溃，实在太快，太巨大，没有力量能够扭转。虽然，在一处坚硬的岩脊，运动似乎停了一刹，被强制阻止了。可那无名的力量眨眼突破了这条棱线，并因此疯狂加快了速度，完了，人们发出绝望的惊呼，整座屏风般的山体就要垮落虚空，下面就轮到我们。我听到岩体裂成碎石轰轰下坠，类似洪水的声响，这一切必然和洪水或洪荒有关联，但这时一切思维都迟了，三舅只是无声地注视死亡。

我跟着别人往外跑，三舅也没有阻止我，他镇定地留在老屋里。我们来到场院里，看到那连环的崩溃已经到了山脉的边缘，屏风完全变成了深渊，内层更近一些的山崖开始崩溃，青色的大春崖、阴坡，不远还发出奇怪的反光，似乎那里地壳较薄；接着崩溃到达了，房子和小土坡转眼陷落消失了，我们这里明显地开始感到震动，脚下出现了纵横的大裂缝，它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昏暗白炽的天空。人们都在呼喊，苟延残喘，可是头顶的天空发出白炽的亮光，在一刹把我们照得雪亮，突然迸裂了！炸裂了的天空碎成斗大、碗大的石头，砸向我们的身体，这就是说，只有最后的时间了。

我忽然想到：她在哪里？我的爱人？她是和我一起到场院里的，还是留在哪间屋子里？或许她是在坎上院子里吧？那就一切都完了。来不及了。这件事成了我最重大的事，有生命的世间最后的一件事—我必须在找到她之后死去！那些屋子已经被石头砸变形了，我应该像火一样冲进房门去救她。

但在我起身之时，爱人却奇异地来到我身边，她本来就在这儿不远！我一把搂住她，搂到她的骨头里，她也完全搂进了我。石头如雨砸下，人们四处躲避、哀号，其实无可躲避。我们暂时还没有被砸中，崩溃已到达我们脚边，声音越来越宏大，吞没了人们的哀叫，只剩下心中微弱的疑问的声音：为什么会有崩塌？

但在致命的一击到来之前，却先到来了特殊的一秒，忽然有一种彻底的平安，我找到了爱人，不至于彼此分离地死去，想想那样有多后怕。这种庆幸带走了生命崩毁的恐惧。我体会到爱人的心也同样。

最后一件事完成了，就像小说的最后一段，心里是一种无比安静的感觉，我头一次发现：我能够毫无恐惧地面对死亡。

我以为我的梦结束了。不料在第二天又做了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