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统一与文学之变古(1)
罗庸
南北朝文学之回溯
欲明隋唐文学之来源,及其与前代不同处,则南北朝大势不可不知。吾人可自三方面着眼:(1)中国史上地理之变迁。国史上地理有两天然之界线,一以潼关为中心分为东西,一以长江为中心分为南北。周代即东西对峙局面,迄秦统一皆以西方统治东方;楚之兴也,文化逐渐发展,又与汉成南北对峙之局面。东西对峙,皆在北方,故文化无多差别,而南北则迥然不同矣。三国时,历史上纵横对立皆有之,晋统一东西界限破灭,而南北文化对立生极大之差别。北方为五胡所蹂躏,文化丧零殆尽。南朝文化承东吴东晋不断之风气,无须重新整理,故蔚为大观,论文学史者亦多着眼于南朝。自东晋以来,南北交通隔绝,政治上截然两道,迄梁及齐周时代,始渐有往来,然此交通对文化滋长仍无多效用,北方皆生吞活剥以吸收南方文化者。迄隋唐统一,始见融化,故言隋唐文学实六朝文学之末段,下逮南宋,又与东晋、北朝形势同。(2)文人出身不同,于文风亦极有关。汉代文人出身多系平民,盖由郡守举察而出者也。故两汉文人参政、读书、得名之机会,犹甚平等。三国之乱,政治沦于武人之手,文人非投武人幕府不足以成名。西晋亦贵族政治,故东晋过江名士皆名门也,以致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政治文化咸为贵族所包办,直维持至梁代而不衰。由此文学来源日减,技巧日细,下笔风云月露而已。齐梁初,有平民文人之产生,梁中世以后,世家多所没落,而平民文人出身机会遂多,不能不产生科举制以应付之,此为新的变化。而北方华夷杂处,文化何由保存?魏未分时,有在野遗民为之撑持局面,齐周之际,既无士族,则文人多重师承,迄唐初弗绝。科举制兴,此师承制又告破坏,于是士子多以主考官为师,而避免说及其原有师承,故韩愈有《师说》,柳宗元有论师道之文,皆因时而发者也。(3)欣赏文学与应用文学为两不同之道路,在隋唐为一大变。骈文实六朝所养成,声律辞藻,均极考究,此风北朝接受甚晚,迨庾王北渡,乃传播之。夫骈文之成立,原偏于欣赏方面,自建安已开其端;晋世少衰,宋齐又重其风,作为大规模之应用文字,故北朝承受此种文体,亦但用于应用方面而已。迄唐初四杰为一回旋时期,后此骈文乃专作章奏书札之用,应用范围日狭,遂成定型,此唐四六之所由发生也。再变而为宋四六体。文学方面缺一大片,有待别立文体以为补充,此韩柳古文运动发生必然之势也。复次,唐宋有远谪之风,文人描写范围扩大,此地理之影响文学者。又唐宋文人既多来自民间,故多描写平民生活,较六朝贵族华贵生活之描述,别开生面。又以骈文之衰歇,隐而未现之古文遂成唐宋文学之主流。
《北史·文苑传序》,为整个北朝文学史之叙述。在魏收未成名之前,往往温邢并称,温卒,人称大邢小魏云。此三人者为北朝文学之主干,影响后世亦大。《文苑传》称:北朝因牵于战阵,多章奏杂文,无缘情之作。自温子升起,乃有文学新潮出现,然多少仍受南朝之影响,故邢劭尝云:“不能作赋者,不能作文人。”又邢魏互讥,邢讥魏窃文于沈约,魏讥邢窃文于彦升,由此可见北人对南朝文风仰慕之盛。而一部分在野之士,仍承东汉余风,主文必出于六经之说。而南朝文士久离此道,读读类书,有典可用足矣。传至朔北,遂有反动风气兴起,苏绰之拟《大诰》是也。至徐陵去齐,庾信、王褒留周,徐庾为六朝文学最末之新体,既入北,遂成非南非北之变质文学,初唐四杰之面目盖由此而出。
而当时南朝人见北朝文,亦具恐慌之感,《魏书·温子升传》《南史·文苑传》有故事云,张皋使北,挈温子升文归,梁武帝见而叹曰:“曹植、陆机复生北土,嗟我词人,数穷百六。”可见南方之文胜质,偶见北方有骨气之作,自然惊赞不置,而北人亦慕南风,遂成交流状态。隋文统一,乃以北方政治统治南方,而文风则南方柔化北方矣。唐之统一,仍沿此大势,古文虽代骈文而兴,然唐以诗为主潮,仍是南方文学之余裔也。至于文坛之主持者,则多系北人,南人之入仕者多遭歧视,如贺知章即是明例。
隋唐的科举与士风
就文化史言,科举制实为一大分水岭。自隋唐迄今,莫不如此。虽考试科目不同,然其为目的则一,盖令士人有读书上进之机会也。先秦子家以著书干王侯,末流所趋,成为清客之流。汉文则创孝悌力田以培养礼重士人之风。有此四百年之培养,遂有东汉党锢清流诸公,然其病又在矫情,国势隳败,复成战国局面,文人再度沦为幕客,此建安七子之所由产生也。西晋为贵族政治,文人仍过依附生活,陆机、潘岳等靡不如此。其后一变而为东晋门阀把持之政局,盖魏文创九品中正之制,末流所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故此制终告破坏。隋大业二年,建明经、进士二科,明经为国子生,进士为外县考生。唐复创制举,即由天子御试而举擢者也。士风因之改变。
隋代考试,不考诗赋杂文,仅考时务策而已。唐举制较隋为完备,京师有六学,计为国子生三百人、太学生五百人、四门学生一千三百人、律学生五十人、书学生三十人、算学生三十人。国子生多贵族子弟,不愿他去而入太学,在京师号曰国子生。六学之学生通号生徒,除算、书、律三科为专科外,余皆为普通科,可考明经。唐考进士,谓之乡贡郡举。明经考试凡二:(1)
帖经,凡五,又帖大经。(2)策论。进士则考时务策,常人以为唐以诗赋取士而诗特盛,其实不然。高宗之前,考试全袭隋制,不考诗赋,玄宗时立杂文之科,因有诗赋之考科焉。玄宗又立制举,由帝亲试,科目名额皆不限定,且有在礼部范围之内,相当于清代之博学鸿词科,科举制之滥,实肇于此。王应麟《困学纪闻》载,唐代制举科目多至八十六种,每种以四字为科名,如“博通坟典”“洞晓玄经”等,乃学汉代之察举制。玄宗晚年笑话最多,如唐人笔记所载,尝有士人骑马来考“不求闻达”科,何其谐谑。中唐以后,尝一度停考诗赋,又凡来京应考者一例曰进士,及第者曰前进士。
自隋大业二年,迄唐高宗永隆二年,科举行已七十余年,流弊盖已丛生。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建言:“明经皆抄义条,进士惟诵旧策,皆无实学,有司以人数充第。乃诏自今明经试帖十粗得六以上,进士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策试。”此唐代考试第一次变迁,加试诗赋盖肇于此。高宗、武后两朝,宫廷文学特盛,士人欲进身不能不注重诗赋,此与唐诗发达略有关系。
开元廿四年,请托之风方盛,考功员外郎李昂持正不阿,欲矫此风,试前申令有来请托者,即予除名。有李权者,请昂岳父说情,昂果除其名,权乃纠合徒众大闹礼部,至难解决,以是考试改由礼部侍郎主持,而考生遂又包围礼部矣。代宗宝应二年,礼部侍郎杨绾上书曰:“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几同挂壁……祖习既深,奔竞为务,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为常经,以向背为己任。校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胜于当代。”此数语不但写尽玄宗一代考试情形及士风,即有唐一代之科举内幕亦可了然,为唐代文学史之重要材料。由是引起士人怕说师承之风气,韩愈之作《师说》实由此而生之反响也。唐诗之发达殆与此有密切关系。盖士未达时,先以书寄京师亲友,以示己意,既入京,投刺宰相之门,以诗呈上,谓之行卷,久不得报,又复呈之,谓之温卷,如仍不理,乃至于三、四呈诗,退之四上宰相书,实以士风所趋,不得不如是耳。开元天宝年间,行卷者虽不得第,亦可从宰相家领取路费,故士人专精于诗技。中唐以后,行卷之诗一变而为传奇,此又韩柳古文运动之所以促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