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统一与文学之变古(3)
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唐书》载其十余岁从曹宪、王义方受《苍》《雅》及经史,曹为选学大家,故卢之文风仍承南朝之旧。尝官蜀之新都尉,以风疾去官。后作《五悲文》自悼,投颍水死。吾人假定卢生于高宗龙朔初年,卒武后久视元年,年亦四十左右。其文多写个人怀抱,近乎子书,与余三杰不同,盖与陈子昂差近;诗则与王相抗,多五七言长篇。
骆宾王为四杰中唯一之南人,浙江义乌人。两《唐书》载其事甚少,欲知其详,可参考其自作之《畴昔篇》。在四杰中游踪最广。生贞观十年。裴行俭征西域,骆尝掌书奏。既归,又奉使入蜀,为四杰之最后入蜀者,年四十六,将归浙,作《畴昔篇》,至扬州逢徐敬业申讨武氏之役,为作檄文,后亦叹服,七十余日而败。《新唐书》载与敬业同时被杀,传首至洛阳。《旧唐书》载亡命不知所终,因有与宋之问联句之逸事流传,如其然,此时当七十三岁矣。但此事仅可存疑,聊备一说耳。四杰中当以骆才气为最大。
四杰余风,至玄宗朝而衰谢,故老杜有“轻薄为文哂未休”之句,可见当时少数人对四杰诗文讥评反感之甚,与前此张说、李峤诸公之推崇语不同,于此可瞻初唐风格之转变。
四杰与当时其余文人作风不同之点在少奉和应制之体。盖自梁末陈初以来,文人被蓄为帝王卿客,陪宴时必有制作承欢,此风至唐初弗坠,沈宋即其代表。由是言之,四杰虽为南朝文风,而做人态度似又为北朝之遗。
唐代文学主潮之萌芽
所谓唐代文学主潮,一为唐诗,一为古文,二者均萌芽于初唐,吾人可举四人代表其开山祖。
(一)沈佺期与宋之问
《旧唐书·文苑传》:“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时人称为沈宋。”
《新唐书·文苑传》:“魏自建安以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约生高宗咸亨二年,卒玄宗开元元年,约年四十余。
宋之问,字延清,一字少连,汾州人。约生高宗咸亨元年,卒睿宗先天元年,约年四十余。
二人者最多奉和应制诗,此沿乎南朝末流之风气。唐重节令,帝王尤喜点缀令节,如上巳必修禊曲江、端阳赐樱桃、九月九日登慈恩寺塔、十月幸华清宫,为一年四大节令,每行必有诗作。沈宋为武后侍从之属,以媚附二张得名,后亦坐是赐死。二人品格一仍陈、隋文人之旧,故作风亦如之。五七律近体诗格,即完成于二人之手。
通常咸以绝句成于律诗之后,故宋人有截句之说,实不尽然。吾人能明乎律诗之来历,则可决定沈宋之地位。五古转变在谢灵运手中为一大关键,东晋之诗与魏晋相去不远,多保留散行风格,至谢一转而为对起对结,往往奇突而起,奇突而绝。至小谢而注意结句,当时诗无一定句数,迄竟陵王子良门下一辈人乃注意音节、平仄矣。沈氏八病四声之说,对律诗完成仅为间接影响,直接影响为徐摛、庾肩吾二人,徐庾宫体诗自此而成,无形中形成十二句体,最多不能超过十六句,最少不过十句,为前古所未有之形式,至沈宋遂完成八句之律诗定体。按十二句为三节四句体所合成,四句体来自《子夜吴歌》,为避免过分板滞,梁陈人往往将两组四句外加二句,成为十句体,为对起单结。十句中易于抽出四句独立体,至四杰已成功矣,是为绝句。后感觉最后二句不称,截而去之,遂成八句,依绝句四句之起承转合,遂成律诗定体。此发展之新体,最初用于宫廷应制诗,以其堂皇靡丽故也。盛唐绝句发达,律诗多变,古诗与唐诗间之桥梁,
自非沈宋莫属也。
(二)陈子昂与张九龄
陈张以前,亦有数人为复古运动者,然非陈张面目。略述于下: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吴少微,新安人。《唐书·富嘉谟传》:“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富嘉谟与新安吴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吴富体。”此较苏绰之生吞活剥之仿古体已进一步。陈张之起,以个人性灵入文词中,遂开韩柳古文风气之先。
此外,当时尚有所谓燕许大手笔,苏、张说是也。,字廷硕,苏瓌子,封许国公;说,字道济,洛阳人,封益国公。皆掌制诰,时谓之燕许大手笔,然仍多承先之风气,启后之功,不能不让诸陈张也。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入《新唐书·文艺传》。唐有二文人身世特殊,子昂与太白是也,皆蜀人。蜀在三国时文学发展情形极明,自六朝迄唐代则甚模糊,子昂即在此时诞生,为文超然于时代风气之外。据其所撰乃祖父乃父之碑铭记述,其先在梁,为蜀官,世居于蜀,又与其他数姓合成二郡,俨然封建诸侯。其祖好道。子昂年十八尚任侠,不知书,闻人读书声,乃发愤,攻三年,二十一岁乃入朝,而人莫知其名,乃借碎胡琴事噪誉当世。武后闻之,召为从事。其为文章,既不似南朝之靡丽,又不似北朝之特古,盖蜀与南北朝交通阻绝故也。尝一度出征关外,既归,郁郁不得志。家富,为射洪县令段简所诟,诬下狱,以二十万贻之,仍不得出,乃忧愤卒,年四十三。《新唐书》载王适见陈咏怀诗,叹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遂订交。按《感遇诗》出自阮嗣宗《咏怀》,又出自曹子建《杂诗》,皆无题,随兴陆续写成,故内容不专一事,体裁不专一体,不必为一时之作也。学阮诗者,前有士衡、渊明,整个南朝无只字可言,此可证明作者个性之泯灭,此体遂中断若干年。子昂初至长安为人所赏以此,《旧唐书》不载此诗之数,最早见于白乐天《与元九书》中,云是二十首,后人以其他无题诗凑成今见之篇幅,此诗在当代已为人所推崇,昌黎诗云:“国初重文章,子昂始高蹈。”《感遇诗》人多以一组目之,实误。愚尝详考其本事,知其诗不虚作,乃作者对时代有个人之看法与批评,此为南朝士大夫所不能仰止也。直抒胸臆,不假雕饰,此唐人五古之创格,故南朝五古不能化作散文,唐五古则稍加增削便成散文,此风自子昂始。子昂诗之做法,个人并无系统之理论,有之,则仅见于《与东方左史虬书》数语耳,另见《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此数语中提出“风骨”与“兴寄”两重点,信为南朝文士所未尝梦见,而作者之诗确能实践其个人所提倡之理论,故能卓然成家也。
九龄成就在其相业,而不在诗,诗固与子昂同一格调。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十三岁见广州刺史,上书言国政,张说贬岭南,见而大悦,特引荐之,至于拜相。后告归,再出为荆州令。其后以疾卒于家,封伯爵。其《感遇诗》十二首,与子昂诗同为开时代风气者。
此段自高祖开国迄开元之初,凡五十年,为八代余风之所及,盛唐面目盖胎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