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文学之创新与复古(1)
罗庸
中唐的三种新文体
(一)传奇文
“传奇”一名,起于唐人裴铏之小说集。“传”读去声,盖以传记体文字而记述异怪之事者也。在书写工具未发达时,有些材料多凭口传,文字工具既已发达,则可书之竹帛矣。然民间仍有不靠看书而愿听书者,故战国之世常多说书之士,韩非有《说林》,《晏子春秋》保留若干小故事,《庄子》更集寓言之大成,此即古代之“话本”也。后人乐读书矣,则有为看书者而写作之长篇出现。两晋南北朝有一般风气,即看书多而说书少,亦即琐碎材料少而系统材料多,小说文体遂衰,以小说为业之人日减。北宋、南宋产生若干“话本”,为小说文体之复兴,其间回旋即传奇文。然唐之传奇家实为看书人而写作者,后半期乃走向说书方面,与宋代话本相接。
唐末裴铏作《传奇》一书,后人因取其名而用以概括唐代之一切传奇文。《新唐书·艺文志》称子书小说家凡三十九家,中包括笔记、诗话、考据诸项,与今日所指小说范围不类。
吾人所读先秦诸子中,各种小故事多系统传说材料,而游说之士遂取以为说理之例证。东汉以来,佛、道二教兴起,民间遂有神怪之谈,文人多所取材,此与先秦小说有别。六朝小说大抵不出三类:(1)言鬼神者,如干宝《搜神记》,均与佛道有关。(2)博闻之书,如张华《博物志》。(3)逸闻,如临川王刘义庆之《世说新语》。此数书共同点即为当代士绅茶余饭后资谈助者也。唐传奇即脱胎于此,然已由鬼神进到人事,会六朝小说三派潮流为一而以人事为中心,以自成一体,至中唐而极盛。自隋迄天宝百五十年中为第一期,可见之传奇凡三部:① 王度《古镜记》;② 《补江总白猿传》;③ 张 《游仙窟》为长篇,国内失传已久,清末始得自日本,重新印行之。推其失传原因,一为道学家为维持风纪而有意抑藏之,二为不明白文学史之发展情形。按张文成尝官五花判事于武后朝,另撰《龙筋凤髓判》,最为流行,收入《四库全书》。《游仙窟》所记为刘阮天台一类故事,容诗甚多,且多隐语,盖为唐人行酒令所用者也。此种材料甚少,《全唐诗》末所存《酒令》《谜语》一卷,极为宝贵,《游仙窟》所载,更较全备。第二期自肃宗至代宗大历年间,凡二十年,适王室中衰,无甚名作。第三期自大历至文宗太和中,凡六十年,为唐传奇之极盛期,就其体裁可别为两大类:①单篇——有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冯媪传》,此三篇代表六朝初唐谈神怪之风转为写人事之过渡作品,篇幅较长,文亦较工。另有陈玄祐之《离魂记》,沈既济之《枕中记》《任氏记》,犹为半人半神之故事。其他如白行简之《李娃传》《三梦记》,元稹之《莺莺传》,陈鸿之《长恨传》《东城父老传》,沈亚之之《湘中怨》《异梦录》,李朝威之《柳毅传》,蒋防之《霍小玉传》,许尧佐之《柳氏传》,李景亮之《李章武传》,薛调之《无双传》,无名氏之《冥音录》《灵应传》,杜光庭之《虬髯客传》等,此皆名作,传至今日弗衰者也。总观其特色,在文学技巧上努力想把传记文作好;内容则将主人公人格化、人情化,并包括当时之社会背景,如《冥音录》等则受佛教影响甚明。此后则有总集发生,小说变成笔记,故唐末五代产生若干笔记小说焉。② 总集有牛僧孺之《玄怪录》,李复言之《续玄怪录》,牛肃之《纪闻》,薛用弱之《集异记》,袁郊之《甘泽谣》,裴铏之《传奇》,苏鹗之《杜阳杂编》,高彦休之《唐阙史》,康骈之《剧谈录》,孙棨之《北里志》,范摅之《云溪友议》,段成式之《酉阳杂俎》,温庭筠之《干□子》等,均为长篇之笔,一部书中包括若干长短篇小说故事。唐小说赖《太平广记》之收辑而传者甚多,惜其将整书打散,按类分编,不易以一目而见全璧耳。又一部分存原本《说郛》中,又存于《顾氏文房小说》《唐人说荟》诸书中。近人汪辟疆编《唐人小说》出版于神州国光社,鲁迅先生亦有《唐宋传奇集》之编印,均可参读。关于叙述考订者有日人盐谷温之《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第三节,中多谬误,不及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第八一十章之论述精到。
传奇小说与唐乐府关系极密切。明乎此,则元白何以要作《新乐府》,白诗何以为老妪所能了解可以知之矣。盖唐代寺庙讲经,每有七字句长篇唱词,吾人可以想象当时必有以唱词为业之人,元、白特取此体裁而作乐府诗也。民众听惯七字句歌词,故于元、白诗多所了解。又如白氏作《长恨歌》,陈鸿为之作传,元氏有《莺莺传》而并有《会真诗》,即使听书与看书之材料并备,任听众随个人爱好而自由选择之也。沈亚之《湘中怨·序》云:“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又作《冯燕传》,司空图因有《冯燕歌》,此发生传奇原因之一。其次原因,为进士以此作行卷工具,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唐世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谓之行卷;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也。”以上为传奇小说发达之主要之两种原因,附带原因又有文人失志,借此以发牢骚,兼之长安地方复杂,材料丰富,足够传奇之取材。
传奇影响最大者第一为戏剧,至今犹活在民间,为宋元以来杂剧、传奇之蓝本。第二为古文家受传奇文之影响,乃产生韩柳大量小篇纪传文,此前世作家所未有者;又骈文不长于作传记,韩柳上取左史,近采传奇,合之而自成新兴文体,古文家与小说家从此不可分矣。近代翻译小说自林琴南始,此文学史背景造成者也。退之好听传奇文,张籍尝驰书相劝,凡二次,韩并有裁答,足征韩文与传奇文关系之深。第三为影响宋以后话本,传奇文之口语化,观韦瓘《周秦行纪》《无双传》,柳珵之《上清传》,往往有近于当时口语之文句,后代白话小说盖自此而扎根。第四为影响小说与戏剧形成不可分之局势。
(二)俗讲及其他俗文学
此为近四十年敦煌材料发现后产生之问题,以湘人向达研究为最精,本人所见,略有异议。
甘肃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莫高窟者,旧称千佛寺,光绪二十六年,石窟墙塌,发现抄本若干卷,道士以为可治百病而卖诸乡民,后为匈牙利人斯坦因所发现,知为唐代抄本,乃大量收买而去,今存伦敦博物馆中。后法人伯希和又收买一批,时张之洞为学部大臣,始以政府之力购买余卷,即今存于北平图书馆中之卷帙是也。
在山西、陕西、甘肃边境地区,石壁甚多,人因壁刻佛经以立庙,此印度之风尚也。今考古学家所注意者唯大同石窟寺、洛阳龙门及敦煌莫高窟等寺,实则似此佛寺,北鄙不知若干。清政府所收买号称八千卷,然多为当地人所分裂者,至抗日战争前始完成其目录。日本亦尝收购若干卷。此项文物尚有待全世界学者合作研究,方能得出系统与完整之结论。
各国学者研究卷子目的各有不同,斯坦因注意其中美术部分,伯希和注意其中佛教材料,罗振玉、王国维始注意其他问题,近人郑振铎氏对敦煌学曾极力鼓吹,然论述多粗糙,不足以为定论。向达氏游欧,对此一问题进行专攻,故俗文学至现在为止,以向氏研究为较完备而精审。现存敦煌文卷计有:(1)英人斯坦因1907年购三千至六千卷;1914年,购六百卷。(2)法人伯希和1909年购一千五百卷,数字较为可靠。(3)日人橘瑞超有《敦煌将来目录》卷帙未详;大谷光瑞所藏存旅顺关东厅博物馆,据云有八百至一千二百卷。(4)中国北平图书馆共九千八百七十一卷。此外国内私家所藏以李盛铎、罗振玉为有名,前者已卖与日人,后者入于伪满,北平图书馆所藏则又沦于香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