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黑蚊帐中的反思
回头再说关在黑蚊帐中的启尔德,通宵难眠。他在想什么?
在这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生存空间里,怎能不怀念故乡?那里有多么辽阔的天空、大地和海洋!安大略湖浩瀚如海,随着阴晴变幻着令人着迷的色彩。在那里,金斯顿皇后大学博士启尔德,与同学们漫步湖畔,畅谈未来。他早已下定决心:到中国去,传播福音!他相信自己会取得成功。
然而,福音的种子遇上了坚硬的岩石:传教士们费尽唇舌地宣教,完全像是与聋子对话,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别看每次发放精美的宣传品都会被哄抢一空,让传教士们欣喜一阵子。仔细观察才发现,民众们喜欢的不是宣教的福音,而是光滑结实的纸片,可以拿去剪鞋样、糊鞋垫。
想一想佛教传入中国的历史吧,作为外来的宗教,完全不同的文化理念,为什么没有在华夏大地上遭遇大规模的抵制?
因为,佛陀是骑着白象来的。
而天主教、基督教,是经过两次鸦片战争,清政府签下不平等条约,才成群结队进入中国,怎么不遭遇中国人的抵制?
原来,上帝是乘着炮弹来的。
启尔德回忆起赫斐秋老爹的“反思”。他的“反思”里包含着深深的忏悔。
当船过三峡之后,老爹告诉几个年轻人:“我第一次进入四川时,连续八天,纤夫们在暴雨中每天要行走十二小时。道路泥泞,洪水暴涨,他们筋疲力尽,休息的地方没有火烤、没有衣换、没有床睡、没有被盖,只有一个砖炕,铺着破旧的席子,吃的是粗米饭、豆腐或稀饭。晚上常弓着身子,围在煤油灯前,贪婪地吮吸鸦片烟。夜深了,他们就在鸦片带来的麻醉和满足感中沉沉入睡。”
纤夫们用血汗与生命换来的钱,就化为一缕缕致命的烟!
老爹还说:“英国人以做事公平而闻名于世,通常是令人尊重的贸易伙伴。但鸦片贸易例外!而且,其不公平的程度令人惊骇!”
东印度公司向中国大量走私鸦片,早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两次鸦片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中国土地上已盛开罂粟花。
赫斐秋在给妻子艾德琳的信中写道:
一株株罂粟盛开着白色、粉红色或暗紫色的花朵,花儿在风中向人招手。多么美丽的景色啊!但是,一想到每一株罂粟都会使可怜的中国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就使人感到悲哀!
启尔德突然懂得了,在长江上航行时中国人的冷漠甚至敌意,有着复杂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想让他们信奉上帝,容易吗?
传教,是一种心灵的皈依。心灵上的皈依,能靠武力吗?
前辈赫斐秋不断地点拨,先别急着传播福音。因为中国人从小读的《三字经》中说的是“人之初,性本善”;而你宣讲的是,人要不停地向上帝忏悔与生带来的罪愆,才能进入天堂,他们能接受吗?或许,从医学和教育入手,取得中国人的信任之后,再尝试传播福音,效果会更好。
两年多来,启尔德、史蒂文森勤奋、认真地工作,小医院已经初见成效。若不是今年闹春旱,也许端午节这一场灾难可以避免?
不,不仅是成都平原上的小气候,中国的政治大气候也不断酝酿着对洋人的冲天怒气。
刚刚过去的1894年,发生了一场甲午海战,上千年来向中国纳贡称臣的蕞尔小国,竟把万国来朝的泱泱大国打得落花流水,颜面扫地,把中国人孱弱的自尊与自信轰成碎片,沉入大海。在中日大战时,西方国家保持中立,甚至暗中帮助日本,这难道不也是中国人更加仇视洋人的原因吗?
只要是洋人,不管是趾高气扬的外交官,还是一心传播褔音的传教士,统统都是企图让中国亡国灭种的坏家伙。这难道不是普通中国人十分牢固的观念?
成见太深,误会太深,鸿沟太深,敌意太深。
1582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踏上中国领土,经过十九年不懈的努力,才见到明朝的万历皇帝。利玛窦想打入中国的上层,让皇帝一声令下,将天主教提升为国教。也许是眼光局限,万历皇帝对最有价值的万国地图、地球仪毫无兴趣,只喜欢把玩自鸣钟,令利玛窦深感失望。三百多年过去了,多少传教士前赴后继,甚至死于非命,传教之路依然举步维艰。中国依然是儒、释、道三教盛行的国度,民众可以向孔子、佛陀、老子叩头,你要求信徒们抛弃三教,独尊耶稣,太难了!
中国民众见到洋人,疑惑的眼光中还是老问题:
你们的眼珠为什么是蓝色的,而不是黑色的?
你们烹食人肉吗?你们是不是通鬼神,会催眠术,会摄人魂灵?
你们的脖子上为什么挂个十字架?耶稣会显灵吗?什么时候显一次灵给我们看看?
不能全怪百姓太无知。贵为天子的中国皇帝骄傲得无与伦比,却对国门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对于中国皇帝而言,什么狗屁不值的国际礼仪,老子就是国际;什么外交语言,老子一开金口就可以号令天下。我巍然屹立千年的老大帝国,啥都不缺,是你一身长毛的海外蛮夷有求于我,我接见你们是皇恩浩荡,怎容许你们谈条件呢?
启尔德深深感到,古老帝国留传下来的紧闭国门、冥顽守旧、不思进取的传统,必然与西方的开放、竞争、充满活力的理念发生摩擦。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在中国,最为重要的是人际关系,皇天在上,绝对权威,那是宝塔之巅,只可仰视不可僭越。处于最底层的亿万百姓安贫若素,做牛做马,为奴为仆,心甘情愿。别说身不由己,连思想也被彻底奴化。对于外来的文化,习惯于排斥、蔑视,拒不接受。
四川,是教案频发、流血最多的地方。
1858年的“重庆教案”,是法国传教士范若瑟自恃有朝廷文牒,强拆长安寺,引起民众在暴怒中捣毁多座教堂;1886年的第二次“重庆教案”,是美国传教士执意在鹅岭购地建房,涉及地理位置等敏感问题,再次引发的捣毁教堂、驱赶洋人事件。
1865年的“酉阳教案”,民众杀了法国传教士玛弼乐;1869年的第二次“酉阳教案”,民团首领何彩杀了法国传教士李国,华籍教士覃辅臣组织教友武装报复,杀死民众一百多人,伤七百余人。小小酉阳,竟成一片血海。
再看省外,1868年的“扬州教案”,1870年的“天津教案”,均是震惊中外的大事件。
对比“重庆教案”,也许一开始选择在四圣祠街修教堂、办诊所就是个错误。
四圣祠,是为祭奠孔子门下四大弟子曾参、颜回、子路和子由而修建的,一直香火鼎盛。在中国文化土壤最深厚的地方,大兴土木,兴修洋教堂,传播福音,拉走中国信徒,岂不是一种挑战?
是成见,就要消除;是误会,就要解释;是鸿沟,就要填补;是敌意,就要化解。而语言,是沟通心灵的桥梁。如果医学传教士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在这之前,一位腿骨受伤的病人来就诊。启尔德仔细看了病情后,决定给他做一副夹板。在他手提锯子寻找木板时,病人惊慌失措,竟逃之夭夭。一问才知道,病人以为启尔德要用锯子锯他的腿!
沟通,要靠语言。启尔德痛下决心:学好四川话。
沟通,更需要一种心灵的语言,填平一切沟壑。
一百多年之后,在图书馆埋藏多年的书山中,人们发现了一本由启尔德编著的厚厚的《四川话英语教科书》。据专家考证,这本书,是当时所有入川传教士的重要工具书。
夜幕终于降临,打砸之声渐渐平息下来。虽然闷热,启尔德却不敢打开蚊帐。蚊帐四周,蚊子永不停息的嗡嗡声表达着对血的渴求。启希贤不停地摇着小扇子,以给可怜的儿子一丝清凉。
有一股风,从启尔德心上吹过。在沉重如磐的夜色中,他看到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