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救活女乞丐,防止大瘟疫
采访手记
受访者:弗朗丝·瑟维丝,谢道坚的孙女,唐茂森的外孙女。徐杉,乐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羊辅湘,黄天启的学生、挚友,天启口腔诊所医师。
2016年10月15日,在“加拿大人在中国”老照片展览会上,有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个头不高的妇人,穿着鲜红的T恤衫、斑斓的背带裙,从一片灰褐色中“跳”出来,引人注目。一连三天,她每天早来晚归,反反复复观看照片,引起了值班人员的注意。
一问,她指着一张大照片说:“这个站在CS学校台阶边上,与众多大哥哥大姐姐合影的小姑娘就是我的妈妈,那时候她才四岁。”
她是弗朗丝——谢道坚的孙女,唐茂森的外孙女。经张维本教授牵线搭桥,她愉快地答应了给我“讲故事”。
弗朗丝说:“谢道坚是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当时,他拥有医学方面的最高学位,在华西医院草创阶段,他是四根顶梁柱之一。他心地善良,把黄天启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培养他成为中国第一个口腔医学博士。”
最后,弗朗丝展示了一张一百多年前的手绢,那是一张由她姥姥设计图案,由天足会女子手绣的手绢,也是四川结束缠足历史的物证。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谢道坚,乐山是必去之地。
女作家徐杉非常豪爽地说:“你来乐山,我给你当向导。”
12月初,我们在乐山市白塔街文幼章故居见面了。
白塔街198号,临街的青砖灰瓦小院是当年的教堂所在地,小院大门紧闭,外墙下被小百货摊贩占用,甚至那块镌刻着“乐山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幼章故居”的石碑,也被玩具枪炮“保卫”得严严实实。与老板好言商量,他才同意挪开玩具枪炮,让石碑露个脸以便我们照几张相。
徐杉低声说:“教堂、医院、小学,就剩下一点房子了。”
启尔德创办的嘉定福音医院,后来更名为仁济医院,早已划归乐山卫生学校。步入大门,朝左望去,只见到一排廊柱和破旧的平房。那廊柱已被岁月漂洗得泛白,一把大号锈锁锁定了昨天。当年,病人纷至沓来;在鲜红的廊柱之间,翩翩走来一个个圣洁的白衣天使,是怎样一道靓丽的风景?
徐杉说:“我还有一本书,叫《即将消失的文明》。”
我想了想,却没能说出口:“历史上,哪怕是曾被当作最神圣的东西,也要被淹没——不是被岁月淹没,就是被世俗生活淹没。”
午餐之后,我们到岷江边去散步。
想起20世纪初,医学传教士入川时,乐山码头上樯帆如林,行人如蚁,小船“双飞燕”与江鸥成群结队,贴江飞过,何等热闹!如今,公路成网,退了休的岷江在冬天的阳光下昏睡,一点涟漪也懒得泛起。我不禁叹道:“历史这部大书,也翻得太快了!”
1872年,谢道坚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座小村庄。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牧师。聪慧早熟的谢道坚,经过训练成为远近闻名的少年牧师,十六岁就能像父亲那样主持教会活动。有一天,他在讲经时突然昏倒,被人抬出了教堂。另一位牧师替他讲经。等他恢复了知觉后,执意回到教堂坚持讲完,听讲的人无不称赞。
谢道坚先是在多伦多大学艺术系就读,后来,他听朋友讲起加拿大医学传教士在中国的故事,深为感动。“到最遥远的四川去传播福音”成为他的奋斗目标。为了能被教会派往中国,他放弃了艺术,改学医学。父母既高兴又惋惜,只得说:“查理,没办法。上帝召唤你去,上帝一定会让你实现理想的。”
1902年,谢道坚与妻子一道来到上海。海上的颠簸,加上水土不服,迫使他中断行程,停下来休养。恰好,赫斐秋的第四个儿子在芜湖医院当院长,于是,夫妇俩去了芜湖医院,在那里待了近两年。他认真学习中文,赫斐秋父子的经历更是一本让他受益匪浅的大书,让他有了足够的吃苦的准备。
1904年,他到达成都后,又被派往乐山。
那时,乐山被叫作嘉定府,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在此汇流。乐山大佛坐镇江涛之上,已阅尽千年风霜。相对于巍峨的大佛,嘉定福音医院1893年刚建成时,占地比起大佛的脚也大不了多少。医院地处白塔街,面对岷江,背负山岗,山上有一座白塔。市民们都晓得白塔街有一所洋人办的医院。“成都教案”之后的第二年,嘉定又发生教案,医院被捣毁,之后又重建。大胡子王雨春博士曾在此主持过医院工作。大胡子被调到成都之后,医院便处于瘫痪状态。
年轻的谢道坚一到任,便对医院进行了一番“整容”。修葺房屋,拾掇花木,让医院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他勤奋谦和,会讲四川话,总是彬彬有礼地与人打交道,可是医院一开业就遇上了大难题。
这天,他路过河边小街,看见一群娃娃在哄闹:“那里有个死人!”“那是个活人!”“是个女叫花子……”有一个大人驱赶娃娃:“离她远点!她得了怪病,瘟神附体,快要死了!”
谢道坚走过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不堪的女乞丐躺在地上,虾米似的瑟缩成团,皮肤暴露部分呈现出红斑和焦痂,半睁的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息尚存,对蹲在她面前的谢道坚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凭医生的直觉,谢道坚认定这个女乞丐患的是传染病。如果让其暴露街头不予救治,很可能会引发一场大的瘟疫。
谢道坚疾步走回医院,招呼中国女护工,一道去救助女乞丐。几个护工都摇头。谢道坚也不多说什么,抱起床单和浴巾就冲出医院。
有人对谢道坚夫人说,快去阻挡谢道坚的冲动行为。
谢夫人说:“他从小就这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不一会儿,谢道坚用床单和浴巾将浑身烧得滚烫的女乞丐裹着抱了回来。他命令,将整个医院彻底消毒,隔离出一间病房来。
谢道坚亲自给女乞丐喂食,在女护工的帮助下,给她洗了澡。
一阵嚓嚓嚓的响声后,女乞丐的毛发被剃得干干净净。
换好衣服之后,她终于有了点精神。
真难想象,在那个积习深重的年代,一个男性洋医生敢把一个女乞丐抱走,为她洗澡,全身剃毛,该有多大的勇气?
真难想象,那一盆盆的脏水,是怎样变成清水的;那一股股恶臭,是怎样变成香皂的气味的?
女乞丐一身红斑,多处结痂,被确诊患了传染性极强的斑疹伤寒。谢道坚给护工们解释说:“这种凶恶的疾病是老鼠身上的一种恙螨幼虫传染的,它们叮咬了患者,又去叮咬健康的人,很快会让健康的人患病,且传染得非常快,死亡率很高。人体上,腋窝、腹股沟、会阴,所有长毛的地方,都是恙螨幼虫藏匿的地方。所以,第一项措施就是全身剃毛。如果我们不把这个女乞丐的病情控制住,路过的行人、围观的孩子都有可能染病,到时,一场大瘟疫就有可能在嘉定府流行。这是非常危险的事。”
护工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一时间,嘉定街传巷议:那个已经上了阎王爷勾魂簿的女叫花子,硬是被洋医生救活了!
草芥样的生命,竟让洋医院弄去抢救,这个洋医生安的是什么心啊?
没料到,女乞丐站起来,谢道坚却倒下了!
谢道坚突发高烧,头痛欲裂,眼角发红,淋巴肿大。不几天,浑身长出红斑。很显然,他也染上了可怕的斑疹伤寒!
那时候,对付斑疹伤寒,没有抗生素之类的药物。所幸医院全力救治,加之他的妻子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护士,日夜守护,精心照料,才将他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从小,谢道坚的体质就不好,大病之后,变得更虚弱。
但是,与斑疹伤寒的这一场恶战,让谢道坚主持的嘉定福音医院首战告捷,名声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