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张凌高校长苦其心志
翻看那些发黄的老照片,张凌高校长永远是一副庄严的表情。深度的近视眼镜后面,是一双深邃的、贮满忧郁的眼睛。没有留下一张带着笑容的照片。
但是,有关张校长的传记写道:尤擅长英文,精于演讲,谈吐风趣,极富文采。平时“能与工友杂坐,与田夫野老并立”。
还有父辈们都说,张校长一开口,全场安静。他的讲话,不断被笑声、掌声打断。平时与他面对面走过,他总是微笑着点头,毫无架子。有什么意见对他讲,他总是耐心倾听,认真回答,完全是虚怀若谷的“大儒”形象。
我问杨光曦:“你见过外公乐呵呵的样子吗?”
光曦说:“外公总是那么忙,早早梳理整洁,夹个黑色的公文包就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就好像耗尽了精力似的,瘫坐在椅子上。自小我就没有怎么见到过他的笑容。”
他把笑容都献给了外面的世界,回到家,难以掩饰内心的焦虑、疲惫与无奈!
1940年,物价飞涨。初春时每石米二十到四十元,暑期就涨到了七十元,再涨到二百八十元,再涨到三百到四百元。眼看着吃不饱饭的学生们无力上课了,理学院的助教们因薪酬太低酝酿着再次罢课,真让张凌高校长陷入矛盾的旋涡之中。经他八方奔走,找省长不断恳求,终于为华西坝五大学的四千多名师生,争取到四川省政府按公务员标准供应的每个月五斗“平价米”,为此,赢得一片叫好声。
他说:“这下子,学生娃娃不得饿肚子了!”
他这才笑了,笑得热泪盈眶。
从1927年任副校长,到1947年从校长任上辞职,真是张凌高苦其心志的二十年!
20世纪20年代的“非基督教运动”形成的文化思潮,影响面既宽且深。随着收回教育主权的呼声越来越高,五个差会的董事部不得不做出让步,否则华西协合大学无法生存下去。其中,最重要的让步就是让美国人毕启退下来任教务委员会主任,让一位中国人当校长。
张凌高,无疑是校长的最佳人选。
其一,他出生于四川省璧山县一个银匠之家,靠自己勤奋苦读,入教会中学,1914年考入华西协合大学,是早期毕业的优秀学生,之后两度赴美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是一位中国人能接受,差会又信得过的人。
其二,他让孔子和耶稣携手,在儒学与《圣经》中找到许多“共同语言”,融会贯通,甚至对“三民主义”做了全新的诠释。他为华西协合大学拟定了校训——“仁智,忠勇,清慎,勤和”。他多次在演讲中强调“物质落后,尚不足以为害。如果民族自信力完全消失,即等于精神上亡国,最是可危”。
其三,办校十几年之后,医、牙、教育、神学各院系发展较好,文、理科相对薄弱。特别是理科,与国计民生攸关,必须加强。张凌高对国情、省情、民情有深层次的了解,有能力继续推行符合社会需要的实业教育、实验教育和生活教育。
看起来,张凌高风光无限;实际上,对他而言,既有差会发展基督徒、实现“中华归主”的巨大压力,也有来自中国师生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强烈诉求,他要在狭窄的平衡木上寻求发展之路,实在是太难了!
抗战以来,华西协合大学敞开大门,欢迎内迁的兄弟院校。几千人吃住、上课、做实验,都需要空间。
张校长说得最多的是:“腾,腾,快腾房子!”“挤一挤,大家挤一挤,好不好?”连英美籍教师也在腾房间。
最让兄弟学校佩服的是“事无大小,均由五大学会议公决,而不以主客悬殊,强人就我”。抗战胜利之后,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燕京大学四校共撰《纪念碑》铭记,对张校长的高瞻远瞩、博大胸怀,深表敬意。
抗战期间,虽然遇到了诸多困难与危机,在张凌高的领导下,华西协合大学化危机为机遇。在大师荟萃华西坝之际,努力发展壮大,形成了四个学院十多个系的综合大学。学生由1937年的二百六十人增至1940年的六百三十三人,加上友校的学生,坝上的学生接近四千人。将五大学作为整体来看,有文、法、理、医、农五大类七十七个系科,是战时中国学科设置最多、规模最大的大学。
1946年,本校学生已达两千人。学校充分利用五大学师资力量,延聘名师兼任本校课程,或请他们做专任教授。学校还获得了英庚款补助,每年五教席薪金,聘请了许寿裳等多位名师。学校还多方开辟渠道,1941年就为一百余名学生争取到各种奖学金。学校送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学生赴美国、加拿大深造,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也没有中断。据1944年记载,华西协合大学已有教授八十一人、副教授四十四人、讲师六十五人,其中有博士学位的五十三人。
燕京大学校长梅贻宝不无幽默地说:“抗战时期,至少要两种抵抗力,一是抗战,二是抗穷。”他分析说:“1945年,生活指数上涨到一千六百倍,而教员的薪金调整升到一百倍。换言之,教员的购买力降到百分之六点三,结果当然是营养不良,疾病丛生。”
抗穷,也是让张凌高校长整天忧心忡忡的大事。
南开大学老校长张伯苓曾说过:“我为自己向人求告是无耻;我为南开不肯向人求告是无勇。”坝上的五大学,五位校长各显神通,求告有门也有效,否则如何熬过那些艰苦岁月?
华西协合大学还聘请冯玉祥、孔祥熙、朱家骅等当时政府要人任名誉校董,聘请交通部长张嘉璈、次长卢作孚,四川省省长张群、交通厅厅长何北衡等任校董。为“抗穷”,就必须花大量的精力走上层,频频“公关”。作为一名留美博士、著名教授,内心之苦,谁能理解?张凌高曾作对联自嘲:
休夸厚禄高官,宦海终成孽海;
还是勤耕苦读,花香更有书香。
面对张凌高校长的老照片,后人或许能读懂一位功勋卓著的老校长内心深处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