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月亮门”的后续故事
姚守仁回加拿大后在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继续从事医学教学。1964年,他提出的髌骨退变的Outerbridge分级,成为世界上关节镜下观察骨关节炎的分级,成为国际标准,广泛应用。他的三个子女也都长大成人,一家人幸福美满。虽说与中国的音信完全断绝了,但是,二十多年来,玛格丽特一直思念八孃一家人,怀念在荣县、自贡、成都度过的十几年,天天为“月亮门”那边的朋友祈祷。直到1984年1月10日去世。
姚守仁作为国际著名的骨科医生,时刻惦记着他亲自创建的华西协合大学骨科的发展。1987年,他带着儿子和女儿女婿回到华西坝。他像回到久别的故乡,英语中夹着大量的四川方言,兴奋不已。他会见老友、学生,做了几场学术报告,同时参加骨科晨交班和查房,检阅华西骨科并捐给学校数万美元的设备,日程都排得满满的。
姚守仁见到了大弟子沈怀信。
想当年,沈怀信课余迷醉于足球,是著名的守门员。他眼疾如鹰,跳跃腾挪,身手矫捷,多次扑出险球,为华西足球队立下了汗马功劳。华西坝的老人说起他的神勇,无不称赞。如今,当年的球星已是两鬂斑白,年近古稀了。更奇怪的是他的左手,竟少了三根指头。一问方知,20世纪50年代,他被任命为骨科组组长。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医院只有一台30年代进口的X光机,老式设备的射线剂量很大,为了给病人进行闭合式复位,沈怀信常用左手托住患者的骨折部位,X光会穿过他的左手。长期照射,他的左手患上了放射性皮炎,为了防止扩散,手指必须切除。但他总想少切一点,以便重上手术台,结果从20世纪70年代起,陆续接受了多次手指切除术,最后竟截去了三根半手指。
这双足球守门员的手,这双为上千名患者接骨头换骨头的手,残缺了!握着大弟子的手,姚守仁唏嘘不已。
沈怀信让自己的弟子、当时的住院总医师裴福兴陪同姚守仁参观骨科。姚守仁从课堂教学到临床,看得细,问得更细。裴福兴很想请他“留下宝贵意见”,他却不置一词。回到加拿大他就给华西医大领导寄来一封信,希望华西能尽快派年轻的访问学者到加拿大。
姚守仁在信中说,加拿大哥伦比亚省总督林思齐先生是他很要好的朋友,他每年捐给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数万加币,资助好学上进的学生。姚守仁为华西争取到了五个名额,请华西每年派一名学者来温哥华学习。
裴福兴第一个被派往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姚守仁安排裴福兴每三个月轮转一个骨科亚专业,到不同医院,与住院医生一起上下班,参加晨会、查房、门诊、手术和各种学术活动,尽量多看、多听、多学。裴福兴这才知道:为什么姚守仁在华西参观之后不置一词——就拿骨科的材料来说,从早期的不锈钢到第二代钴铬钼,再到第三代钛合金,二十多年,发展很快,而我们还停留在不锈钢阶段,实在落后太多了!
材料上的落后尚可尽快赶上,而对于医生的培养——裴福兴认为,我们有着令人无比沉痛的“永远的差距”!
你看,医学院的学生,早上六点过就在病房查房、换药、下医嘱。七点钟,等着与导师一起查房,再仔细聆听点拨。然后是做手术、门诊、学习,直到晚上七点过结束,每天十二个多小时,非常紧张。
到了五年级,要通过全国考试,那真是人生一个重要关口。这时,学院会安排全院最出色的教授,至少十个,甚至是十几个,每个人至少花两小时时间,讲自己从医多年最宝贵的经验或教训,或画龙点睛地讲知识要点。而这名学生会一直坐在那里,让教授们围着他一个学生转。这是一次加强性的知识精华大输送,更像是众多老教授在托举一个年轻学生。老师们都恨不得学生能超过自己。因为,如果这名学生在全国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将是学生的光荣、学院的光荣,也是老师的光荣!
裴福兴教授说,这看起来是技术问题,实质上是文化层面上的问题。我们将更多的工夫用在技术层面上,忽视了对人的培养,忽视了人道主义的基础教育。作为医学院,归根结底,培养医生就是培养人。
正如姚守仁期盼的那样,随着裴福兴以及更多的年轻医生走出国门,大量引进先进理念,学习先进技术,华西骨科大踏步前进,进入最好的发展时期。
1989年,姚守仁去东京出席他的父亲曾任校长的关西学院大学百年校庆时,突然感到腹痛难忍,经检查属盲肠癌晚期。回到温哥华,做了造瘘手术后,姚守仁没有流露丝毫悲观情绪,平静地待在家里。他预计自己来日不多,便从容安排后事。
他让裴福兴再次与总督林思齐见面,把资助华西访问学者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他多次谈到赵熙的那幅书法作品,谈到荣县那道“月亮门”和“月亮门”那边的故事。
1990年8月6日,姚守仁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前的一个月,裴福兴学成回国,去向他道别。姚守仁表示,1938年带上新婚妻子去中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且无怨无悔的选择,因为在豪强欺凌弱小之时,他选择了弱小,在日本侵略中国之时,他选择了中国。
这是一位虔诚的医学传教士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