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李约瑟与罗忠恕
楼下有人在敲门,是高鼻子英国人李约瑟来了。
杨佑之的孩子们争相通知在后院厨房的何文俊:“你家来客人了!”
杨四孃回忆说:“我们家楼下住着留学美国归来的何文俊、彭荣华夫妇。何伯专攻农业,时任‘华大’生物系系主任。李约瑟经常来何伯家里,跟中国学者们见面、交流,气氛非常热烈。”
李约瑟陷入工程浩大的中国科技史研究,纯属偶然。
1937年,剑桥大学接收了三名攻读生物化学的中国研究生沈诗章、王应睐、鲁桂珍,他们在李约瑟邻近的实验室工作。与中国留学生朝夕相处中,李约瑟发现三位中国青年很勤奋,做实验的技巧、研究科学的方法一点也不比西方人差,从而引起了他了解东方的兴趣。于是,他请三位中国学生来做客,闲谈中提出心中的疑问:“东方为什么落后?中国的科学发现为什么那么少?”
此话一出,平时显得娇小、文雅的女生鲁桂珍顿露愠色,反驳道:“许多欧洲人对中国无知,中国在许多科学发现上曾领先于西方,对世界科学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鲁桂珍又说,“在艾克曼前几百年,中国人已经掌握了防止维生素缺乏的有效方法。”
鲁桂珍的反驳,令李约瑟有些尴尬,促使他深思。他相信,鲁桂珍温和地说出了极有分量的话。从此,李约瑟的学术生涯开始大转弯。
这是1937年,在三名中国留学生的影响下,李约瑟“皈依”于中国古代文明,转而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医学,一发而不可收。首先,他要啃硬骨头,学汉字,懂得音、形、义,从读“四书”、《管子》开始,再到浩如烟海的中国典籍中去采珠拾贝;还得到深山问道,从那些古老的炼丹术中寻觅冶金与化学实践的线索。
可能,李约瑟自己也未曾预料到,1954年《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会引起轰动,其次,《中国科学技术史》会出版到三十卷册。他活到九十五岁高龄,难道是上帝安排他这一生要干一件在科学史上惊天动地的大事吗?
李约瑟一开始就得到罗忠恕、何文俊等一批华西坝的朋友的有力支持。他的日记上写着:
何文俊和我一起在成都购书。书单上的书都买齐了。九大本书只花了四百七十七元。
星期六举行了盛大晚会。三十六位来宾都是我在这里见到过的重要名人。我们聚集在南门万里桥附近的枕流餐厅,晚会无疑十分欢快。
李约瑟还在何文俊家中住了一个多月,他不仅练习了汉语口语,增长了见识,还结交了更多的中国知识界的精英。
华西协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罗忠恕,是何文俊的大学同窗好友,也是何文俊家中的常客。李约瑟一到,他必定要来。
罗忠恕仪表堂堂,堪称“华大”教授中的美男子。他目光炯炯,微微一笑,充满自信。他总是穿长衫或中山装,一来是穷,1937年7月中旬,在巴黎参加国际哲学会议,因没有晚礼服,竟未能出席法国总统的茶叙会,他并不觉得失格,独自去埃菲尔铁塔下欣赏烟火;二来是他喜欢穿中国装。对此,钱穆印象极深:“忠恕总是一袭长衫,未见他着西装。”
直到1947年,他出席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年会后,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拜望爱因斯坦时,才身着深色西装,拍下了少有的西装照。
罗忠恕生于四川省的苦寒之地武胜县,幼读私塾,饱览诗书。1922年考入华西协合大学,在苏道璞的化学实验室打工,靠半工半读完成学业。1926年,“万县惨案”发生后,“华大”同学积极参加游行示威,遭到毕启校长的批评。罗忠恕作为学生会主席,与毕启坦诚对话,最后毕启公开向学生道歉,一场可能让华西协合大学关门的大风暴平息了。
罗忠恕先学医科,五年后转文科,1928年从华西协合大学毕业后入燕京大学获硕士学位,并获哈佛大学“金钥匙奖”,之后返回“华大”任教,1937年留学牛津大学,1941年回国任“华大”文学院院长。
面对“西学”大举进入中国,罗忠恕较早地觉悟到,不仅应当尽量吸收西方文化之优点,尤应发扬中国文化之精神,还应主动发起对外文化交流等活动。他分别在牛津和剑桥发表演讲,呼吁中英两国应加强了解,推进文化合作。结果,牛津、剑桥两所大学均成立了由校长和一批著名学者组成的“英中合作学术交流会”。此举得到爱因斯坦、罗素、杜威等国际著名学者的好评。李约瑟获悉,剑桥大学成立了英中文化交流委员会,非常高兴,约请了十多位剑桥教授与罗忠恕见面。罗忠恕应邀参观了《中国科学技术史》工作室,看到李约瑟已收集卡片资料十万余张,深为敬佩。李约瑟希望罗忠恕为他架桥到中国访问。罗忠恕立即致信“华大”医学院院长启真道,请他邀请李约瑟前往“华大”讲学。不久,李约瑟如愿以偿来到了成都。
罗忠恕笑了,这是一种很有底气的文化自信。
1942年11月19日,罗忠恕集国内名流王云五、杭立武、张君迈、于斌以及五大学各学科专家、教授成立了“东西文化学社”,五大学的校长亦是名誉会员。
东西文化学社的积极支持者、史学大家钱穆在《东西文化学社缘起》中阐述:“各民族文化之进展,常需不断有去腐生新之努力。而欲求去腐生新,一面当不断对其文化源头做新鲜之认识,而一面又当不断向外对异文化从事于尽量之吸收……世界两大文化实有为全人类根本幸福之前途计,而有相互了解与相互沟通之必要与义务。”
学会一成立,牛津、剑桥的英国学者纷至沓来,李约瑟前后进行了十二次演讲,大多由罗忠恕翻译。同时,学会开办了文化讲座,先后邀请中国著名学者林语堂、陈白尘、潘光旦、冯汉骥、张东荪、梁漱溟和印度学者甘戈理登台演讲,在动荡中搭建起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平台。
1941年春,海明威偕夫人玛莎来到中国,在重庆与蒋介石、周恩来会过面之后便到成都。夫妇俩参观了正在修建的新津机场,这是准备起降B29大型轰炸机的大机场。他们眼见八百名民工,肩套绳索,拖着十吨重的石磙子在碾压跑道,劳动号子像海浪拍打礁石般发出低沉雄浑的声音,那场景感动得海明威夫妇泪流满面。
在华西坝体育馆,面对挤得水泄不通的热情听众,海明威进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他不断挥舞着长满汗毛的手臂,像一头怒狮在吼叫,他那短促跳跃、带着地方口音的美式英语,让很多听众听不太懂,但他的情绪和肢体语言已经充分表达:支持中国!反对侵略战争!谴责日寇的狂轰滥炸!对流血牺牲的人民深表同情!
海明威的来访,无疑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股劲风。
华西坝的东西文化学社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经李约瑟力荐,罗忠恕被聘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哲学顾问,并且有机会广交知名学者,如英国哲学家罗素、丹麦物理学家玻尔、德国量子物理学家普朗克等。而最让罗忠恕感到惊喜的则是与爱因斯坦的会面。他们谈了整整一个小时。爱因斯坦谈及他与罗忠恕信函交流的往事,赞扬了中国人民在反抗日本法西斯的侵略中所取得的胜利,在谈到科学应当为人类造福时,爱因斯坦激动地说:“我们科学家虽然能了解自然,也部分地控制了自然,但没有掌握如何正确地运用科学的权力,科学家总是成为各国政客所利用的工具!”
谈完话,爱因斯坦欣然与罗忠恕合影留念。这位科学巨擘一脸慈爱,而罗忠恕依然是一脸自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