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左眼失明前后
抗战期间,由于燕京大学最晚迁来成都,华西坝容纳不下,而成都的一些中小学已疏散到郊外,燕京大学便租用陕西街华美女中的校舍办学,教职工也在附近租房住。
陈寅恪一家,先住陕西街居民楼,与李方桂为邻。由于这条街上有陕西会馆,还有很多茶楼、酒馆,非常热闹。陈大孃说:“我们家厨房对着‘不醉无归’小酒馆厨房,小酒馆不小,厨房天井里有大泡菜缸子,挂有腌腊制品。从酒馆传来的吆喝声、划拳声不绝于耳,父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受不了。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的闻宥教授得悉,马上告诉文学院院长方叔轩。经过协调,我们一家于1944年暑期搬到华西坝的广益宿舍45号。”
广益宿舍,又叫广益坝,就是现在的四川大学华西校区光明路宿舍区。它北临锦江,南抵小天竺街,气势恢宏的文学院、华英宿舍楼、八座独栋小洋楼、新建的齐鲁大学男生宿舍以及一大片果园分布其间。这里绿树成荫,鸟鸣蝶舞,道路整洁,十分幽静。从战火连天的地方,来到这鸟语花香之地,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
三姐妹的共同回忆录《也同欢乐也同愁》中写道:
华西坝的新居,是一座二层独栋洋楼的底层,由于基础较高,不觉得潮湿。环境幽静,院门外树木葱茏,东边竖立着高大的银杏树,秋日金黄的叶片在枝头摇曳,别具特色;西边几株大槐树,春天百花飘香,夏季绿荫送爽。前院有一棵大樟树,后院虽然杂草丛生,也有些花木,如茶花、蜡梅、迎春、百合及母亲喜爱的姜花等,居住条件得到改善,成为我们逃难以来最好的一处住宅。
陈大孃说:“我们一家人喜欢大阳台,天气好的时候,一家人在那里坐一坐,父亲在那里备课,光线又好,空气又清新。特别是离家很近的那座大果园,苹果、梨子、桃子、柑橘,各种水果,长得非常好。进去之后,随你吃个够,若是要带走的就要过秤,按重量计价,相当便宜。我在那里吃到过一次蟠桃,又甜又脆,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吃到过蟠桃了!”
原来,燕京大学的教学课堂在陕西街,后来改在广益学舍,中国文化研究所也从天竺园搬到广益学舍。这样,陈寅恪上课只需步行几分钟,非常方便。每天早上,天不见亮,就有一位看守广益学舍的年轻校工把陈寅恪家里的大水缸洗得干干净净,挑来两担清亮的井水。还有一位姓范的保姆,帮助做些家务,一切都井井有条。
后来,陈寅恪最疼爱的小妺陈新午姑妈来探望陈寅恪一家。
兄妹感情很深。陈新午的丈夫俞大维,曾与陈寅恪一起留学德国,学的是哲学与数学,抗战时任兵工署署长。她家在重庆,住宅条件理应不错,但被向导引到陈寅恪家门口时,她却以为走错了地方,竟然不敢敲门。她惊叹:“我以为这是郭有守厅长的房子,哎呀,那么大!”
陈寅恪曾写下一首七言律诗《咏成都华西坝》:
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
雷奔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
洒困不妨胡乱舞,花羞翻讶汉妆红。
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再说,一住进广益宿舍,吴宓、李思纯、闻宥、徐中舒等老友便常来看望。郭有守一家就住在不远处的一座独栋小洋楼里。郭有守是留法博士,时任四川省教育厅厅长,夫人杨云慧是杨度的女儿。杨度这位“旷世奇才”“民国第一奇人”,对晚辈陈寅恪的才华颇为欣赏。郭有守夫妇与陈寅恪夫妇相见,谈资实在丰富。郭有守的女儿郭久亦比陈流求低一年级,而与小彭同班,她们俩上学放学都在一起,非常亲密。
杜甫草堂是陈寅恪心仪已久的诗坛圣地,1944年春节后的初七——人日,全家与朋友结伴游草堂。那时的交通工具是鸡公车,他们乘坐的长长的鸡公车队,在嘎叽嘎叽的声音中,沿着雄伟的千年古城墙迤逦而行,终于看见一群白鹭盘旋,墨绿沉沉的一大片桢楠。林中便是挂着“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杜甫草堂。
因抗战而流寓成都,步入草堂,令陈寅恪怀想杜诗中翻腾的离乱之苦、忧国之情,当即赋诗记游。二十年后,1964年春节后的人日,他在广州,仍念念不忘杜甫草堂之行,写下七言绝句:
昔年人日锦官城,
曾访梅花冒雨行。
岭南今朝头早白,
疏枝冷蕊更关情。
让蜀中学人惊叹的是,陈寅恪曾去爵版街拜望蜀中大儒、清寂翁林山腴。林山腴曾经朝廷考试,授内阁中书,是个文教翰林,在北京与陈三立结社唱和,相知甚深。进入清寂堂,面对林山腴,名满天下的陈寅恪竟行磕头大礼,让林周围的晚辈很是尴尬,因为他们见到清寂翁也只是深深鞠躬为礼。陈寅恪还向清寂翁献上了一副对联:
天下文章莫大乎是,
一时贤士皆与之游。
清寂翁连连摇头说:“过誉了,不敢当!”
在方叔轩引荐下,陈寅恪结识了有“成都天一阁”之称的贲园书库的主人、大藏书家严谷声。贲园珍藏的三十万册善本书,让嗜书如命的陈寅恪大喜过望。严谷声表示,贲园书库随时为他敞开大门。
正当陈寅恪适应了蜀中环境平静度日时,致命打击突如其来。
1944年12月12日早上,陈流求正准备背起书包上学,忽然听到父亲平静地说了一句令人心惊的话:“我看不见了!”
在右眼失明七年之后,负担沉重的左眼也失明了。
陈寅恪首先想到的是今天上午有课。“燕大”的男生从文庙前街走来,得花半个小时时间;“燕大”的女生从陕西街走来,得花四十分钟时间。那时,没有电话,只能尽快口头通知学生,免走冤枉路。
陈流求背上书包,急忙走到广益学舍。还未找到教室,就遇上一位早早来到的“燕大”学生。跟他一说情况,这位学生就回应说:“你快去上学吧。我会通知学校的。”
当天,唐筼便将陈寅恪送入华西医学院存仁医院。
当时的成都,集聚了中央大学医学院、齐鲁大学医学院和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实力非同小可。存仁医院眼科的陈耀真教授,曾在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威尔默眼科研究所任研究员,夫人毛文书,亦是同行。经他们诊断,陈寅恪的眼疾非常严重,12月18日做了手术,未获成功。
现在看来,陈寅恪从右眼失明到左眼失明,病因在诗中写得一清二楚:
残剩山河行旅倦,
乱离骨肉病愁多。
在此之前,11月中旬,陈寅恪不慎跌了一跤,感觉左眼昏花。当时,就应当立即停下一切用眼活动,好好休息。可是,他没有停下来。桌上,还放着他为提携年轻学人刚写完的推荐信和一大摞翻开的书,还有一盏为经常停电备用的菜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