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李致:永远的负疚
1946年底,学生运动的活跃分子李国辉收到了学校的通知:“该生一心向外,无心向学,准予转学。”
李国辉是巴金的大哥李尧枚的儿子。接到这样的通知,李国辉首先想到不能让母亲知道,怕她接受不了。在地下党的帮助下,他考上了民主同盟的进步教授在重庆办的西南学院。同时,地下党负责人贾唯英支持李国辉与校方谈判,要求收回“准予转学”的成命。既然协中一贯标榜“民主自由”,怎么能随意处置学生呢。贾唯英特别请校董云从龙参加谈判。
云从龙按约定,与李国辉一起走进校办公室。云从龙问校方:“这是怎么回事?”
李国辉表示:我并未申请转学,学校却通知我“准予转学”,等于变相开除,这是不对的。校方表示:李国辉在外参加活动多,数理化成绩不好……李国辉反驳:成绩不好可以补考,补考不及格可以留级,不能“开除”;“开除”不符合“民主自由”的原则。
云从龙一双眼睛轮换着看着对峙的双方,然后用熟练的中国话问了一句:“这就可以开除一个学生吗?”
这句问话,表明了云从龙的立场,他是帮李国辉说话的。这让校方很难堪。但校方很快回过神来,表示如果李国辉还要留在协中读书,就必须写一份检讨书表示悔过。
四川人说,凡是头上有两个旋儿的人都特别横,李国辉就有两个旋儿。加之刚满十七岁,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便与校方争吵起来,最后昂首挺胸拂袖而去。校方是什么表情,李国辉毫无印象,只记得云从龙一双眼睛瞪得很大——无可奈何!
不久,李国辉去了重庆,1949年5月才回到成都。1950年初,他到市团委工作,被派到铭贤学院当工作组组长。一天,他看到一张海报,说星期天上午云从龙要到学院来布道。想起1947年这位云从龙还帮过自己与校方谈判,便想见云从龙一面。
星期天上午,学院一间教室坐满了人。李国辉走进教室,云从龙已经开始讲话。他还是老样子,西服整洁,态度和蔼,一双大眼扫视听众,正用中国话布道。他讲的大意是:“共产主义并不神秘、可怕。耶稣把一个饼分给了七十二个门徒吃,也是共产主义精神。我们学习《圣经》,要理解上帝的旨意,这样便会使我们通向共产主义。”
李国辉听了之后,立即激动地站起来反驳:“既然共产主义是好的,我们可以直接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书。过去国民党不许我们读,这没有办法,现在好了,有条件读马恩的书了,何必先要去学《圣经》,通过《圣经》去研究共产主义精神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听众感到愕然。云从龙没说什么,似乎感到很失望。李国辉以为自己坚持了原则,虽然没有“飘飘然”,却完全以胜利者自居。事情一过,再也没有去想它,更没有想过云从龙有什么感受。
李国辉后来改名李致,1964年调到团中央工作,主编《辅导员》杂志。“文化大革命”中被关牛棚。在此期间,外调的人频繁“提审”李致,了解他在成都的一些老友以及外国人文幼章、云从龙和费尔朴的情况。
在不见天日、气氛压抑的牛棚,想一想当年冒着极大危险,秘密结成“破晓社”,积极开展进步活动的老战友;想一想文幼章、云从龙那些加拿大朋友——他们做的一切,难道是伪装的吗?
云从龙给教徒们讲共产主义精神与基督教精神的某些一致之处,是为了减轻他们对共产党的恐惧,帮助刚建立新政权的共产党团结更多的人。李致深感,当年貌似正确实则偏激的话,对团结人没有好处,还伤害了云从龙的感情。
十余年后,李致读到马识途的回忆录,才知道云从龙为我党做了大量工作,对比自己失之偏颇的言论,深深感到对不起这样一位国际友人。他想,如果真有天国,一定要云游到加拿大上空寻找到云从龙先生,向他道歉。
于是,李致写了一篇《永远的负疚》。
后来,有朋友将《永远的负疚》一文的主要内容讲给云从龙的大儿子云达乐听。云达乐在回信中写道:
我非常有兴趣地听到李致关于他忏悔的故事。我敢肯定如果父亲听到以后,他会大笑一声,然后说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也相信,从那以后我父亲会对李致表示钦佩,也一定会把他当作老朋友来看待。我也会对李致所写的“云游到加拿大上空”大笑一声,多么聪明的想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