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1)
Darling Boy: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第一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孩子,一到上海,连两三钟点都不放弃,寓所也没去,就坐在办公室里了。这简直不像是从前爱好逃学旷课的我了,是不是?事实是,下车时一点钟,因为车站离家太远,天又在临下阵头雨之际,便在北四川路广东店里吃了饭并躲雨,且吃冰淇淋。雨下个不停,很心焦,看看稍小些,便叫黄包车回家。可是路上又大落特落起来,车篷遮不住迎面的雨,把手帕覆在脸上,房屋树街道都在一片白濛濛中过去,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衷心地感到喜悦。本来在汽车中我一路像受着极大的委屈似的,几回滴下泪来,可是一到上海,心里想着毕竟你是待我好的,这次来游也似乎很快乐,便十分高兴起来。——车过了书局门口,忽然转计想就在这里停下吧,因此就停下了。
为着礼貌的缘故,但同时也确是出于衷心的,容我先道谢你们的招待。你家里的人都好,我想你母亲一定非常好,你的弟弟给我的直接印象,比之你以前来信中所说及的所给我的印象好得多。
唉,我先说什么呢?我预备在此信中把此时的感想,当时欲向你说而没有机会,因当着别人而讲不出来的话,实际还无宁是当时的未形成语言的思想,以及一切一切,都一起写下来。明明见了面而不说话,一定要分手之后,再像个健谈者似的絮絮叨叨起来,自然有些反乎常情,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不会说话!你对别人有许多话说,对我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又有甚么办法呢?横竖我们会少离多,上帝要是允许给我一支生花的笔,比之单会说话不会动笔也许确要好得多,无如我的笔并不能达出我所有的感情思想来何?但无论如何,靠着我们这两张嘴决不能使我们谅解而成为朋友,然则能有今日这一天,我能在你宝贵的心中占着一个位置,这支笔岂不该值千万个吻?我真想把从前写过给你的信的旧笔尖都宝藏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用过的笔尖都曾为我做过如此无价的服务。
最初,我想放在信的发端上说的,是说你借给我的不是二块钱而是十块钱,这一回事是绝大的错误,当我一发现这,我简直有些生气,我想一回到上海之后,便立刻把我所不需要的八块钱寄还给你,说这种方面的你的好意非我所乐意接受,那只能使我感到卑辱。如果我所需要的是要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能便向你告借那么多呢?如果我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不需要的东西做甚么呢?……如果我这样,你会不会嫌我作意乖僻?我想我总不该反而嫌怪起你的好意来而使你懊恼,因此将暂时保存着尽力不把它动用,以后尽早还你。本来这月的用途已细心计划好,因为这次突然的决心,又不知道车费竟是那么贵,所以短绌了些,但除非必要,我总不愿欠人家一块钱,即使是最好的朋友;这个“好”脾气愿你了解我。你要不要知道此刻我所有的全部财产?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家里当然绝没有什么收入,祖产是有限得可怜,仅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一部分自居,一部分分租给三家人家和一爿油行。但因地僻租不起钱,一年统共也不过三百来块钱,全部充作家中伙食和祭祀之用,我们弟兄们都是绝不动用分文的。母亲的千把块钱私蓄,一直维持我从中学到大学,到毕业为止计用空了百把块钱;兄弟的求学则赖着应归他承袭的叔祖名下一注小小的遗产。此刻我已不欠债,有二百几十块钱积蓄,由表姐执管着,我知道自己绝对用不着这些钱,不过作为交代而已。如果兄弟读书的钱不足时可以补济补济,自己则全然把它看作不是自己的钱一样。除了这,那么此刻公司方面欠我稿费百元,月薪四十三元,我欠房饭钱未付的十二元,此外别人借我去的约五六十元,我不希望他们还了。这些都不算,则我此刻有现金7.25,欠宋清如名下10.00,计全部财产为-2.75。你想我是不是个Unpractical[不实际的]的人?
话一离题,便分开了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这回到常熟来我很有点感到寂寞,最颓丧的是令弟同我上茶馆去坐的那我也不知多少时候,那时我真是literally[不夸张地]一言不发,坐着怨恨着时间的浪费。昨晚你们的谈天,我一部分听着,一部分因为讲的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人们,又不全听得明白,即使听着也不能发生兴趣,因此听见的只是声音而不是言语,很使我奇怪人们会有这么多的nonsense[无意义的事],爱谈这个人那个人的平凡琐事。但无论如何,自己难得插身在这一种环境里,确也感到有些魅力,因为虽然我不能感到和你心灵上的交流,如同仅是两人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我还能在神秘的夜色中瞻望你的姿态,聆听你的笑语,虽然有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以得听见你的声音为满足,因为如果音乐是比诗更好,那么声音确实比言语更好。也许你所说的是全无意思的话,但你的语声可以在我的心上绘出你的神态来。半悲半喜的心情,觉得去睡觉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因为那时自己所能感觉到摸触到的,就只有自己的饥渴的寂寞的灵魂了。After[然后]怨恨自己不身为女人,因为异性的朋友是如此之不痛快多拘束,尽管在不见面时在想像中忘记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纯情地在无垢的友情中亲密地共哭共笑,称呼着亲爱的名字,然而会面之后,你便立刻变成了宋小姐,我便立刻变成了朱先生,我们中间不能不守着若干的距离,这种全然是魔鬼的工作。当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的家伙,除了魔鬼没有第二个人,因为作这样恶作剧的,决不能称为上帝。——之后,我便想:人们的饥渴是存在于他们的灵魂内里,而引起这种饥渴来,使人们明白地感到苦恼,otherwise hidden and unfelt[除此之外隐蔽而未感知的]的,是所谓幸福,凡幸福没有终极的止境,因此幸福愈大,则饥渴愈苦。因是我在心里说,清如,因为我是如此深爱你,所以让我们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