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论披头的音乐(2)

书名:一笑人间万事本章字数:2193

登台演唱的歌者,至少那些科班出身的,才不理会这一套呢,现代音乐本来就太难唱。何况它根本没有听众,而古典歌曲独唱会,在业已远逝的泰特和雷芒的年代虽然普受喜爱,这时也不再有什么听众了。年轻的歌唱家们受到别的诱惑,纷纷舍去德国的歌曲,法国的歌调,甚至自己美国的艺术歌,终于没有一个专业艺术歌唱的人留下。古典大歌剧优厚的收入和成名的希望,把他们全诱走了。即使在今天,少数的几个例外还是欧洲人,像史华兹考夫、苏随、费雪-狄思考.美国精美的歌唱家皮尔姿丽一点也不赚钱,与她齐名住在西岸的杰出歌唱家玛妮·尼克森,现在却改业电影配音和歌舞喜剧了。现代大多数的专业歌唱家,声音都很不堪,即使为充场面而开演唱会,也是为邀来的贵宾而唱。

此外,当时正在发展中的,还有布鲁贝克、坎顿和麦立根的“前进爵士”,又称“凉爽爵士”,但那种脆薄的表现,既不宜歌,又不宜舞。“名歌录”已烟消云散,黑人风格的歌唱家都失了业,大学乐队庸俗的歌手为人所鄙。歌已死。

而同时,所谓古典与所谓爵士之间的围墙也在崩溃之中,彼此正企图融合并革新对方。今日众所嗟叹的“沟通”之需要,当日能借音乐,任何形式的音乐,以解决者,似乎逊于其他艺术,尤其是电影。电影在成为公认的美术之后,即使对于知识分子,也成为能够畅言今日无法言宣之种种的唯一媒介了。可是十分矛盾可笑的是,音乐的知性化,却日渐疏远了知识分子,而对于知识分子以外的任何人,也激不起什么兴趣。举个例,史特拉文斯基的大名容或家喻户晓,可是事实上,无论是哪里的演奏会,节目单上已经少见他一九三○年以后的作品,而一九五○年以后的作品则根本见不到了。要听史特拉文斯基的近作,仅有的机会,是看巴伦辛的配画电影,或是每年两度去听克拉夫特的演唱,不然只有从哥伦比亚的唱片上听取大师亲手指挥了,因为史特拉文斯基只和该公司签订制片之约。

至于我自己和一群写歌的朋友,在四十年代开始写作,在我看来,到了这时也以殿后的姿态继起,不合时宜地企图救活一个患了昏睡症的怪物。当日这群朋友,近来大多很少写歌,少得令人沮丧,而所以竟写出了寥寥那几首歌,与其说是由于迫切的创作欲,还不如说是由于一些死硬的专业歌唱家日渐减少的约请之故。说到写歌,因为钱少,而出版、录音、演唱,甚且大众的关怀也少,我们对于这最为温柔迫切的艺术媒介曾经怀抱的年轻人的热情,说来也可悲,早已经大为减退了。

如果说,一度繁荣的“歌之艺术”,自从二次大战以来一直处于冬眠状态,则目前已有不少迹象,显示它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复苏之中——而现在的这个世界也不再是当初任它冬眠的那个世界了。结果是,等到“歌”真正完全醒来,它的谱写和诠释将大为改观,它的听众也大不相同了。

由于普莱斯一类的歌唱名家,因为经济的关系,已经不再专注于小格局的曲式,由于斯塔克豪森一类的“严肃作家”,因为科学试验的关系,已经不再专注于人声,复由于史特拉文斯基一类的大师,其作品似乎只有在作者出现时听众才有缘聆听,伟大歌曲的艺术传统,已经从少数欣赏者的圈子转移到四披头和他们徒子徒孙的身上去了;而并非专业音乐的任何知识分子都会向你述说,我们这时代能沟通心灵的最佳音乐,正以披头等等为代表。

这种音乐在十年前早已兴起,其代表人都是一些单纯的男性象征,像美国的普瑞斯利和法国的海立地;后来英国人制的一个影片,叫《快艇》,描述一个不甚高明的摇滚歌手,就是以普瑞斯利和海立地为讽刺的对象。这两位年轻的独唱家今日仍在演唱而且收入甚丰,但当日确实孕育了比他们自己更微妙,更具使命感的独唱家如巴布·迪伦和唐诺文·李琪;后二者复辗转滋生了一群男性子孙,其中包括一胎双生的最富书卷气的赛门与高梵珂,一胎五生的最富异国情调的江湖佬与鱼,一胎六生的最为思古的大结义,甚至一胎七生的刺时最狂的创造之母。女歌手远不如男歌手诞生之频,但也有“菁华三姝”,以及艾安和甘璀:后面两位各写了一首,仅有的一首好歌,而等到读者读到本文时,她们若非已经湮灭,便是已经不朽了。上述这些乐队,加上其他二十个相当优秀的乐队,和他们的“祖父一代”不同之点,就是他们大部分的歌曲,都是自己写的;他们把十二世纪的行吟诗人,十六世纪的合唱队,和十八世纪自谱自唱的乐师等等的传统融合在一起——总之,他们把二十世纪以前除了歌剧以外的一切歌唱上的表现,全熔为一炉了。

要说明这种新表现,我们必须使用直截了当的“歌”字,而不得使用令人误解的ieder一字,因为ieder只适用于德国音乐,或是大言不惭的“艺术歌曲”一词,因为“艺术歌曲”一词不再适用于任何音乐了。既然何立岱和“大乐队”在一个不仅昏沉抑且死寂的时代曾经演唱过的流行调,到今日不但可以在夜总会和戏院里听到,甚至可以在独唱会和音乐会上欣聆,既然那些流行调比起今日作曲家谱的任何“严肃”作品来,即使不更好,至少也无逊色,则可以包罗一切的最佳用语,干脆就是“歌”字。仅有的进一步的分类,只有“好歌”和“坏歌”了。最奇怪的是,音乐之所以恢复健康,凭借的不是我们那些世故的作曲家文雅的改革,却是成群的小伙子老式的引吭而歌。

至于这些小伙子里最好的一队竟来自英国,这件事实倒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也可以来自阿肯索州。披头的世界正是混沌不分的国际学院主义的一部分,因为在这种天地之中,问题不在“异于”,而在“胜于”。我以为,四披头的动人之处,和韩托夫暗示的什么“在美国本国令人伤心已久的东西”没什么关系,恰巧相反,其动人处却是令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