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饶了我的耳朵吧,音乐(2)

书名:一笑人间万事本章字数:2125

汤默斯曼在《魔山》里曾说:“音乐不但鼓动了时间,更鼓动我们以最精妙的方式去享受时间。”这当然是指精妙的音乐,因为精妙的音乐才能把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让我们恰如其分地去欣赏时间,时间形成的旋律与节奏。相反地,软弱的音乐——就算它是音乐吧——不但懈怠了时间,也令我们懈怠了对时间的敏感。我是指台湾特产的一种流行歌曲,其为“音乐”,例皆主题浅薄,词句幼稚,曲调平庸而轻率,形式上既无发展,也无所谓高潮,只有得来现成的结论。这种歌曲好比用成语串成的文学作品,作者的想象力全省掉了,而更糟的是,那些成语往往还用得不对。

这样的歌曲竟然主宰了台湾社会的通俗文化生活,从三台电视的综艺节目到歌厅酒馆的卡拉K,提供了大众所谓的音乐,实在令人沮丧。俄国作曲家格林卡说得好:“创造音乐的是整个民族,作曲家不过谱出来而已。”什么样的民族创造什么样的音乐,果真如此,我们这民族早该痛切反省了。

将近两千四百年前,柏拉图早就在担心了。他说:“音乐与节拍使心灵与躯体优美而健康;不过呢,太多的音乐正如太多的运动,也有其危害。只做一位运动员,可能沦为蛮人;只做一位乐师呢,也会‘软化得一无好处’。”他这番话未必全对,但是太多的音乐会造成危害,这一点却值得我们警惕。

在台湾,音乐之被滥用,正如空气之受污染,其害已经太深,太久了。这些年来,我在这社会被迫入耳的音乐,已经够我听几十辈子了,但是明天我还得再听。

明天我如果去餐馆赴宴,无论是与大众济济一堂,或是与知己另辟一室,大半都逃不了播放的音乐。严重的时候,众弦嘈杂,金鼓齐鸣,宾主也只好提高自己的嗓子慷慨叫阵,一顿饭下来,没有谁不声嘶力竭。有些餐厅或咖啡馆,还有电子琴现场演奏,其声呜呜然,起伏无定,回旋反复,没有棱角的一串串颤音,维持着一种廉价的塑胶音乐。若是不巧碰上喜宴,更有歌星之类在油嘴滑舌的司仪介绍之下,登台献唱。

走到街上呢,往往半条街都被私宅的婚宴或丧事所侵占,人声扰攘之上,免不了又是响彻邻里的音乐。有时在夜里,那音乐忽然破空而裂,方圆半里内的街坊市井便淹没于海啸一般的声浪,鬼哭神号之中,各路音乐扭斗在一起,一会儿是流行曲,一会儿是布袋戏,一会儿又是西洋的轻音乐,似乎这都市已经到了世界末日,忽然堕入了噪音的地狱。如果你天真得竟然向警察去投诉,一定是没有结果。所谓礼乐之邦,果真堕落到这地步了吗?

当你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几盒廉价的录音带在作怪,外加一架扩音器助纣为虐,那恐怖的暴音地狱,只需神棍或乐匠的手指轻轻一扭就召来,你怎么不愤怒呢?最原始的迷信有了最进步的科技来推广,恶势力当然加倍扩张。如果我跟朋友们觅得一个处女岛,创立一个理想国,宪法的第一条必定把扩音器列为头号违禁品,不许入境。违者交付化学处理,把他缩成一只老鼠,终身囚在喇叭箱中。

第二条便是:录音机之类不许带进风景区。从前的雅士曾把花间喝道、月下掌灯的行径斥为恶习。在爱迪生以前的世界,至少没有人会背着录音机去郊游吧。这些“爱好音乐”的青年似乎一刻也离不开那盒子了,深恐一入了大自然,便会“绝粮”。其实,如果你抛不下机器的文明,又不能在寂静里欣赏“山水有清音”的天籁,那又何苦离开都市呢?在那么僻远的地方,还要强迫无辜的耳朵听你的二手曲吗?

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无论是正式节目或广告,几乎也都无休无止地配上音乐。至于有奖比赛的场合,上起古稀的翁妪,下至学龄的孩童,更是人手一管麦克风,以夜总会的动作,学歌星的滥调,扭唱其词句不通的流行歌曲。夜夜如此,举国效颦,正是柏拉图所担心的音乐泛滥,民风靡软,孔子所担心的郑卫之音。

连续剧的配乐既响且密,往往失之多余,或是点题太过浅露,反令观众耳烦心乱。古装的武侠片往往大配其西方的浪漫弦乐,却很少使用箫笛与琴筝。目前正演着的一台武侠连续剧,看来虽然有趣,主题歌却软弱委靡,毫无侠骨,跟旁边两台的时装言情片并无两样。天啊,我们的音乐真的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许多电影也是如此,导演在想象力不足的时候,就依赖既强又频的配乐来说明剧情,突出主题,不知让寂静的含蓄或悬宕来接手,也不肯让自然的天籁来营造气氛。从头到尾,配乐喋喋不休,令人紧张而疲劳。寂静之于音乐,正如留白之于绘画。配乐冗长而芜乱的电影,正如画面涂满色彩的绘画,同为笨手的拙作。

我们的生活里真需要这么多“音乐”吗?终日在这一片泛滥无际的音波里载浮载沉,就能够证明我们是音乐普及的社会了吗?在一切艺术形式之中,音乐是最能主宰“此刻”最富侵略性的一种。不喜欢文学的人可以躲开书本,讨厌绘画的人可以背对画框,戏剧也不会拦住你的门口,逼你观看。唯独音乐什么也挡不住,像跳栏高手一样,能越过一切障碍来袭击、狙击你的耳朵,搅乱你的心神。现代都市的人烟已经这么密集,如果大家不约束自己手里的发音机器,减低弦歌不辍的音量和频率,将无异纵虎于市。

这样下去,至少有两个后果。其一是多少噪音、半噪音、准噪音会把我们的耳朵磨钝,害我们既听不见寂静,也听不见真正的音乐。其二就更严重了。寂静使我们思考,真正的音乐使我们对时间的感觉加倍敏锐,但是整天在轻率而散漫的音波里浮沉,呼吸与脉搏受制于芜乱的节奏,人就不能好好地思想。不能思想,不肯思想,不敢思想,正是我们文化生活的病根。

饶了我无辜的耳朵吧,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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