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留良案
雍正在位时期发生的文字狱,最初都与大的政治斗争有牵连,但后来的文字狱,大多是自下而上的举发,许多地方官吏以查出犯忌文字为邀功请赏的捷径。有书生因为诗中有“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句,就被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落得个身首异处。雍正七年发生的曾静、吕留良案,被认为是清代文字狱中的一大巨案。雍正将此案的始末编成一书,取名《大义觉迷录》,颁布学官,让秀才们都要读,以为与圣谕、广训一类同等重要,希望起到“劝人为善”的作用。后来到乾隆年间,《大义觉迷录》居然变为禁书。到了光绪末年,革命党人重新印行此书,作为当时民众反清的舆论宣传资料。
根据清廷所存的档案资料查实,此案的缘起,是因湖南永兴人曾静指使学生张熙写了一封反书。
曾静派学生张熙,诡名投书给川陕总督岳钟琪,劝岳钟琪同谋举事。岳钟琪将张熙抓了起来,一开始张熙还是誓死不屈,后来岳钟琪假意表示愿意一同造反,张熙才供出他的主使是曾静。这时正是雍正杀戮功臣、残酷剪除骨肉兄弟之后,曾静想以雍正害父、逼母、弑兄、屠弟等九大罪状,让岳钟琪拥兵反叛。不料,岳钟琪将他这封逆书一下子举报到了雍正那里,雍正即下令,由刑部侍郎杭奕禄、正白旗副都统觉罗海兰亲到湖南,会同湖南巡抚王国栋,抓捕曾静审讯。
曾静全供了出来。他说,他生长于穷乡僻壤之地,素无师友,因在靖州城参加考试,看到了市面上印行的吕留良评选科考范文内,有议论“夷夏之防”“井田封建”等语,十分激动,就派学生张熙到浙江吕留良家中访求书籍。吕留良的儿子吕毅中送给张熙一些吕留良的诗文作品,内中多有愤懑激烈的词语。与吕留良学生严鸿逵、沈在宽等人的见面,更是让曾静兴奋,觉得应该起来造反。他之所以选中岳钟琪,基于他的三点判断:一是岳钟琪属于年羹尧的旧部下;二是岳钟琪的远祖是著名的抗金英雄岳飞,清人则是金人的后裔;三是听说岳钟琪曾要求到北京觐见雍正,未被允许。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岳钟琪当即把他告发了出来。案件审定,雍正对岳钟琪大为嘉赏,给岳钟琪的朱批中说“朕之喜悦之怀,笔难宣谕”,可为一证。可后来冷静下来一想,曾静对岳钟琪的分析不无道理,雍正对岳钟琪很快起了疑心,不久将他削去公爵,以戴罪立功的名目保留使用。
曾静、张熙被抓到北京后,浙江总督李卫奉命搜查吕留良、严鸿逵、沈在宽家藏的书籍,搜到的逆书和相关人犯也一起被解往北京审查。根据曾静的口供,雍正从吕留良的遗著中看到了那些“狂悖”的内容;曾静认罪态度极好,不仅对清朝大加颂扬,而且表示以前只是受了吕留良思想的蛊惑,现在十分后悔,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雍正七年四月,雍正谕内阁九卿等人,对吕留良做了全面的批判:吕留良生于明末,在顺治年间应试成为诸生,以后科考一路顺利,这是凭着浮薄之才,“盗窃虚名,夸荣乡里”;康熙年间放弃博学鸿儒的举荐机会,隐居山林,剃发为僧,忽然自号为“明之遗民”,真是“千古悖逆反覆之人”,怪诞无耻,令人可嗤可鄙;所著邪书,丧心病狂,肆无忌惮,其实不过是营求声利;朕翻阅之余,也不胜惶骇,因为吕氏所写的悖逆狂噬词句,简直“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纸笔”;他的为人令人痛心疾首;吕留良生于浙江人文之乡,读书学问,本非曾静能比。雍正对曾静表示了宽容的态度,因为曾静只是骂他,而吕留良却敢骂圣祖康熙爷,所以吕留良罪大恶极;“朕即位以来,实不知吕留良有著述之事”,而吕氏的恶贯满盈,实在令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若非曾静上书给总督岳钟琪之事败露,朕对吕留良的罪恶还不知道!
雍正居然为曾静说了不少好话,觉得他不过是误信吕留良的妖言才有错误的行为,曾静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吕留良、吕葆中、严鸿逵虽已死了,仍须开棺锉尸;吕留良次子毅中、学生沈在宽难逃被杀的厄运,他们的家人和族亲全被牵连进来,受到了严惩。
九月份,根据曾静等人口供和雍正历次所降的谕旨,清廷刊刻了《大义觉迷录》,颁行天下。从这部文件汇编中的小标题看,极似辩论集。比方说,“雍正上谕”等部分中有这样一些题目:
清廷入主中原君临天下,是否符合正统之道?岂可再以华夷中外而分论?
朕到底是不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的皇帝?
华夷之间、人兽之间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呢?
整个大清国的民众到处都在呼号怨恨吗?
明朝亡于李自成之后,清兵的确是明臣请来除寇治乱的,是救亿万生灵于水火之中的仁义之师啊!
我雍正是将遗诏的“十”改成“于”字而谋取皇位的吗?
对于一个臣民来说,到底什么是荣辱生死的大义?
被曾静奉以为师的吕留良到底是何许人也?
你曾静真的是可以担当“天聪明,乾之九五”的大人物吗?
大清王朝八十多年没有国君吗?臣民也禽兽不如吗?
你曾静为何尊敬悦服一个行走于市井江湖的吕留良呢?
大逆不道的吕留良真的能和孔子相提并论吗?
你曾静自命为济世英才,你真的有“宰相之量”,还是心怀异谋,图为不轨呢?
为什么山西百姓争先恐后为国效力,忠诚爱戴朝廷,而湖南竟有你这样猖狂悖逆之徒?
有人诬蔑你的父亲有盗窃的劣迹,母亲有淫乱的行为,你能不加审查便将父母唾骂一番,甚至著书立说到处宣扬吗?
曾静的供词,仿佛也像是在反问。从《大义觉迷录》中随便选几条看看:
皇上嗣位以来,是五谷丰登,民众乐业,还是四时易序,五谷少成?
雍正皇帝是励精图治,爱抚百姓,还是谣言所传的虐待百姓呢?
皇上调拨粮食是平抑物价,还是倒卖粮食做生意?
雍正皇帝是有好生之德,还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雍正皇帝是霸嫂为妃,还是按照惯例让她们居在别宫呢?
我是怎样受吕留良思想毒害而成为弥天重犯的?
乱臣贼子吕留良是怎样把我们引入歧途的?
雍正和官方的提问,与曾静的反问,从题目上看都是极有趣的。这哪像是一个普通子民与至高无上的君王的对话呢?
雍正对《大义觉迷录》的发行十分重视,他向文武大臣特别强调道:通过曾静、吕留良案件,要使天下臣民时刻扪心自问,反省自己的言行;如果碰到像吕留良、严鸿逵、曾静这样的逆贼,人们不再上当受骗,不致遭天谴而罹国法;他对这次大案的处断,天下后世也自会公论的;《大义觉迷录》刊行后,要使各府州县、远乡僻壤的读书人、乡曲小民都学习;“倘有未见此书,未闻朕旨者,经朕随时察出,定将该省学政,及该县教官,从重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