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东方要塞
拱卫夏朝的“铁三角”
在“殷—帝丘—亳”形成的主轴线周围,成汤面临的对手主要有顾、韦、温、昆吾四个亲夏的方国。其中韦、顾、昆吾三个方国被称为夏桀的“三蘖”。
“三蘖”的称呼出现在《诗经·商颂·长发》中:“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南宋朱熹解释说,《诗经》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一本生三蘖,本指夏桀;蘖,树木近根处长出来的枝杈。这里指韦、顾、昆吾,它们都是夏桀的死党,是拱卫夏王朝的“东方铁三角”。
成汤欲灭夏,必须先击破韦、顾、昆吾形成的“铁三角”。
韦,在今河南滑县一带,原是豕韦氏的封地。豕韦氏,彭姓,颛顼高阳氏之后。孔甲之时,刘累扰龙有功,被封于此,取代豕韦氏。后刘累南迁鲁山,豕韦氏复国。
韦国扼守自安阳、濮阳西进洛阳盆地的通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滑县一带在二里头时期分布着辉卫文化,从其内涵来看,是一支独立的考古学文化,其创造者应该就是以豕韦氏为主的族群。
昆吾,在今河南新密、新郑附近。传说昆吾氏是吴回的后裔,吴回就是祝融,高阳颛顼氏之后,老童之子。可见昆吾也是颛顼之后,与豕韦同宗。昆吾是中原地区最早掌握青铜冶铸技术的部落。夏启铸九鼎之时,命蜚廉采铜于中条山,而后让昆吾铸造九鼎。象征王权至尊的圣物——九鼎,就出自昆吾氏之手。由于昆吾毗近洛阳盆地,与夏王朝的渊源深厚,所以被世人视为夏桀最坚定的拥趸。
顾,在今山东-城北、河南范县东南之间,距离濮阳不过数十里。顾与昆吾同姓,都是己姓。韦、顾、昆吾三国都是上古时期颛顼高阳氏的苗裔,又跟夏王朝是唇齿之邦,有长达数百年根深蒂固的渊源关系。而商族与东夷同源于上古时期少昊氏或太昊氏,自然被韦、顾、昆吾视为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面临着异族的威胁与入侵,韦、顾、昆吾必定同仇敌忾,抱成一团,誓死捍卫宗主国——夏王朝的安危。恐怕这就是韦、顾、昆吾三国誓死抵抗成汤进犯的原因吧。
成汤伐夏,注定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
击破韦、顾、昆吾这个铁三角,成汤首先从顾国入手。顾国在古商丘以东,孤悬今豫东北一隅,夹在商族与东夷之间。
《吕氏春秋·具备》载:“汤尝约于郼薄矣。”郼薄就是韦亳。韦亳在哪里?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慎势》时说,郼是汤的本国,是汤夺取天下之前的根据地——今河南商丘的南亳。
成汤自南亳北上三百里,首先袭取顾。韦、昆吾的援兵驰救不及,顾被成汤轻而易举地征服了。其后成汤挥兵西南,翦灭韦国,基本上肃清了今豫北地区的夏朝势力。
韦、顾两国的残部向西逃窜,与夏桀的援军会合于莘之墟,也就是有莘氏附近,在这里展开阻击战,结果还是被成汤击溃。这就是史书中记载的“汤伐桀,桀与韦、顾之君拒汤于莘之墟”。
攻取东方要塞
紧接着成汤开始率商众大举西进。成汤的西进运动在考古学上表现为,郑洛一带出现了被称为二里岗文化的早商文化。
二里岗文化可分为二里岗下层一期、二期,二里岗上层一期、二期。二里岗文化来源于下七垣文化,主要陶器如炊器——鬲,以及平底深腹罐、浅腹盆等,均是下七垣文化的典型器物。
此外,二里岗文化还吸收了二里头文化的某些因素,但是代表东夷族的岳石文化在二里岗文化中所占比重偏少,表明成汤大军的构成以商族为主,东夷族仅有一小部分。二里岗文化的核心因素来自商丘西部惠济河流域的杞县下七垣文化鹿台岗类型。而商丘一带正是成汤灭夏之前的活跃中心,与史传文献相吻合,表明成汤西征夏桀的出发地正是在商丘,也支持了南亳在商丘的观点。
在二里头文化与二里岗文化的交界地带,发现了修筑于二里头中晚期的两座古城遗址——荥阳大师姑城址与新郑望京楼城址。这两座古城是夏王朝抵抗成汤大军的两座军事要塞。
大师姑城址位于郑州市西北的荥阳,坐落在偃师二里头遗址以东70千米处,北靠邙山、紧贴黄河,扼豫东平原进入洛阳盆地的咽喉,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城址东西长900米,南北宽600米,总面积近51万平方米。其外形如同一个倒置的酒瓶,西城墙约300米,短直似瓶盖;东城墙约600米,长似瓶底;南城墙约950米;北城墙约980米。因为城址西部建筑在高地上,因而城墙逐段内缩,形似细长的瓶颈。城外有壕沟环绕,长约2900米,深2~3米,具备防御功能。
大师姑城址位于夏文化分布区的东北边陲地带,城内仅发现一座大型房址,其余皆为灰沟或灰坑,城外有防御性质的城壕,大师姑城应当是夏王朝东部一座坚固的堡垒。
大师姑城的使用年代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即兴建、废弃与重建。古城兴建之前,曾经是一个村寨。挖掘出来的鼎、深腹罐、圆腹罐等器物与二里头二期偏晚阶段的器物面貌相近,说明大师姑城始建年代与之相近或略晚,大致相当于帝皋或帝发时期,可能是为防备东夷而筑。二里头三期早晚阶段之间续建,在这个时期的大型灰沟中,发现了成片坍塌的夯土墙堆积,应是夏桀即位之后增修的大型地面建筑物。
大师姑城大约废弃于二里头第四期偏早时期,这个时候城址面貌发生骤变,具体表现为陶器遗物的种类和数量突然变少。陶器的纹饰出现了少量的篦纹,深腹罐的腹部变瘦,圆腹罐的腹部变浅。
到了二里头第四期偏晚时期,大师姑城址仅发现灰坑,鬲的种类增多。在其堆积物中,发现大量的草木灰和大型建筑的废弃物。建筑废弃物包括坍塌的、厚度超过0.6米的原始夯土墙体,以及地下陶水管残片。大量的草木灰则与大规模的用火行为相关,表明大师姑城在二里头第四期偏晚时期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极有可能是战争破坏导致的。
这个时期,相当于史传中的夏桀政权倾覆之际,夏朝守军与进攻的成汤大军在此爆发激烈的攻防战。攻防战持续的时间可能长达数个月,最后大师姑城沦陷,城墙被摧毁,熊熊的战火吞噬了一切。这座夏王朝的东方要塞也变成了废墟。
成汤夺取大师姑城之后,进行了重建,大师姑城址的二里头文化完全被二里岗文化取代。二里岗时期的城壕位于原城墙与原城壕之间,成汤时期的城壕外侧打破了二里头文化护城壕沟,或者利用该壕沟的外侧壕壁,新挖内侧壕壁,并打破了叠压在城墙外侧的二里头文化层。可见,大师姑城易手之后,成为商汤大军西入洛阳盆地,直捣斟鄩的重要据点。
大师姑城址以南60千米的望京楼城址是夏王朝又一座重要的东方城池。
望京楼城址位于河南新郑市望京楼水库以东,北距郑州35千米,保存着夏、早商时期的两座大型城址,城外发现外郭城和外护城河,总面积超过168万平方米。夏朝时期的望京楼城址面积仅次于偃师二里头遗址。望京楼早商城址近方形,东城墙约590米,西城墙约560米,南城墙约630米,北城墙约600米,面积约37万平方米。二里头时期城址位于早商城址外侧,外形也是方形的,城墙走向与早商城址城墙走向一致。
夏朝城址的城墙被早商城址的护城河打破,城内遗迹均叠压在早商遗迹之下,说明早商城址是在夏朝城址基础之上修建的。两座城址的外部壕沟长约1100米,系人工开凿而成,东接黄沟水,西连古溱水。壕沟、外城墙与古溱水、黄沟水构成一个封闭的保护圈,夏与早商的两座城址均坐落于圈内。
望京楼夏朝城址由内、外城组成。外城破坏严重,详情不明。内城的东西城墙约635米,南北城墙约640米,面积近40万平方米。城内布局大致为:西南角发现大型夯土基址,占据整座城池的制高点,或为防御类的建筑物,或为府库类的建筑物;东部及中南部密集分布着灰坑和窖穴,另有水井和灰沟等生活遗迹。
城内遗物大都为二里头二、三期的文化遗存,据此推测夏朝城营建及使用年代也在二里头二、三期,相当于孔甲至夏桀之际,大致百余年时间。出土的遗物大都是二里头文化常见的器物,诸如深腹罐、圆腹罐、鼎、甑、盆、刻槽盆等。
在望京楼城址周围还散布着二十余个小村落,面积10万~50万平方米不等。当时望京楼城应是该地区的中心城邑,担负着各村落之间的沟通、管理与资源配置等重责。
望京楼城址曾经出土了一批精美的铜器,包括爵、鬲、觚、斝、鼎、铜柄玉戈等,绝大多数属于二里岗早商文化时期,但形制、花纹与二里头文化的器物相近。其中有一件青铜爵,高14厘米,通长19.5厘米,造型为长流,三角形矮柱,尖尾、扁平鋬、束腰、平底、三棱足,素面无纹饰,明显属于二里头文化晚期青铜器的风格。爵,承载着酒器与礼器的价值,是贵族身份的象征。还有两件铜斝也可能是二里头文化的器物。斝,被用于温酒,也是礼器。由此可见,望京楼城的居住者绝非泛泛之辈,应是夏王朝的贵族阶层。他们不但贪婪于物质享受,而且也追求精神世界的垄断。
从望京楼夏朝城址的年代、地望、规模来看,应该就是史传文献中的昆吾氏旧地。史称,夏后启曾铸九鼎于昆吾,说明昆吾善于铸铜。周武王灭商之后,昆吾氏族人在西周王朝担任负责冶铸的官员,曾经奉武王之命,将周公旦拟定的治国之策铸刻在铜版之上,以供武王每日省视。望京楼城址发掘的精美铜器正说明了该地区拥有发达的青铜冶铸业,合乎文献的记载。
成汤伐昆吾
成汤伐夏,先伐韦、顾二国,然后再讨伐昆吾和夏桀。
昆吾在嵩山之东,夏朝初年的都城,诸如大禹时代的阳城、阳翟以及夏后启所居之“黄台之丘”等,都跟昆吾相去不远。如望京楼城址西边55千米处就是王城岗遗址——大禹的阳城,望京楼城址西南40千米处的阳翟瓦店遗址则是大禹的都邑阳翟。从这些城址分布情况可以看出,自大禹时代开始,昆吾就跟夏王朝的关系极为密切,唇齿相依,同生息,共命运。
夏王朝是昆吾的宗主国,甚至是精神支柱,捍卫夏桀就是捍卫大禹姒姓世家的血脉,这是昆吾最神圣的使命。《尚书正义·汤誓》中说:“明昆吾亦来安邑,欲以卫桀,故同日亡。”昆吾并不因夏桀被世人视为暴君而抛弃他,为了夏王朝,甘愿拿起武器慨然赴难,与之同生共死。
昆吾与夏朝这种特殊的关系源远流长。《吕氏春秋·君守篇》载:“昆吾作陶,夏鲧作城。”说明早在夏朝之前,昆吾就存在,除了善于冶铸青铜,也善于制作陶器,因此夏朝建立之后,昆吾成了夏王朝最倚重的部落。启让昆吾铸九鼎;仲康时期,后羿擅权,昆吾坚定地站在仲康一边,所以被册命为方伯;帝槐又将昆吾的一支封在有苏氏。
昆吾是夏朝时期势力最强大的诸侯,《白虎通义》将夏朝时期的昆吾,商朝时期的大彭、豕韦,周朝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并称为上古五霸。
昆吾与夏王朝相伴相随,共同走过四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四百年的情谊,甚至比血还浓。昆吾誓死保卫夏王朝,与夏桀同日而亡,是对四百年情谊的一种承诺。这种承诺,生死不渝,比金子更加珍贵,还有那种以坚定信念去捍卫初心使命的精神,即使放在今天,也足以令人动容。
昆吾无疑是成汤翦灭夏桀,夺取天下的最大拦路虎。
由于望京楼城址规模较大,仅次于二里头遗址,城外有壕沟、城墙、河水环绕,易守难攻,成汤要将其拿下,恐是大费周章。望京楼城陷落之后,昆吾之君逃往斟鄩去,与夏桀会合。随后他们一同度过了夏王朝最后的艰难时光,流亡到山西去。今山西安邑有昆吾前坊和昆吾后坊,应当与此有关。
望京楼早商城址出土了青铜钺、玉戈、玉钺等军权的象征物。其中青铜钺通长33厘米、刃宽38厘米,两侧斜直、刃部平直,器体饰有宽线条饕餮纹。玉戈中有一复合型戈,称为玉援铜内戈,通长32厘米、刃宽6.3厘米,铜质曲柄,上饰浮雕兽纹。尖刃部分以白玉通体制成,玉如羊脂,坚洁细腻,精致华丽。
望京楼早商城址的东城门占地面积逾2000平方米,呈凹字形,极具浓厚的军事防御色彩,是后来瓮城的雏形。这说明望京楼城沦陷之后,又成了商王朝的军事要地。成汤委派军政大员镇守,也从侧面反映出望京楼城在夏商之际举足轻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