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自序：历史是一把桃花扇

许石林

所谓历史，或者说从前，如一把桃花扇——那日渐黯淡的扇面上，前人留下的斑斑血迹，犹如殷红的桃花瓣。轻轻摇动这把扇子，仿佛桃花纷纷在春风中飘摇欲坠……

有人看见这把扇子，想到血型等，产生种种冰冷的疑问……这是考据；

有人看见这把扇子，仿佛闻到了飘散在幽深的历史隧道中的远古芳香……这是选择。

面对历史，我显然是后者。

我习惯翻开旧书，目光徐徐于字里行间觑觅，嗅闻这深埋于古籍中的味道，这是前人留有的香味。这香味，有人说是古老道德之花的余香，有人却道这古老的道德之花已经枯萎，就像那把陈旧的扇子上桃花瓣般的斑斑血迹。我相信，那古老的香味还没有消散尽净，一直盘桓存留于故纸旧籍，绵绵无绝。

我希望能从这殷红的桃花瓣上，提取前人优良的文化基因，并使它延续其生命力，即希望这桃花能重新盛开，想象那初绽的桃花，于当下的清晨，散发出美德的气息。

你或笑我的这种期望，是很憨笨的、无可救药的天真。

这些文字，采撷于古籍，或正史野史，或笔记小说，不论其来源，不欲考据，但求情理圆备即可。这些文字所记录描绘的，都是让我读之欢喜非常的人和事，读他们的事迹、言语，常常会令人击节拍案，或覆书伫立，终夜徘徊，心向往之，恨不能与其生活在同一时代。我承认，通过阅读，我一定是放大了前人的美好。

读古籍，我相信掌握了适合自己的窍门，即做选择题，不做考据题。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夫子在这里说的一层意思就是选择。

我选择，即我相信。往大里说，我相信美好和善良，相信礼义廉耻曾经存在过，跟不相信美好和善良，不相信礼义廉耻曾经存在过，对自己来说，效果完全是两回事；有希贤希圣之心，和没有希贤希圣之心，对当下人来说，是两回事。后者无疑是内心寂灭般的冷酷、无趣而凉薄的“聪明”。明代人陈眉公说：“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

今天的许多人，自己做不到的美好，就认为不可信，自己没见过的醇善，亦认为不可信。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相信恶，甚至认为只能相信恶，还给种种恶寻找历史的逻辑和依据，并因此认为恶才是真实的人性？这种相信恶的意识，导致了一种可怕的价值观：他人是禽兽的话，我一定要做到禽兽不如，否则我就吃亏了。

因此，我坦白，我写这些文字，有一个动机：文雅地说，以前人为镜鉴；用俗话说，用前人恶心今人。

这种写法早就有了，如《世说新语》《语林》。明人张岱也曾写过类似的文章，他的夫子自道甚合我意：“若予所道者，非坚人之志节则不道，非长人之学问则不道，非发人之聪明则不道，非益人之神智则不道，非动人之鉴戒则不道，非广人之识见则不道。”他这里说的，仍然是有所选择。有选择，即有用心，即作者希望读者通过阅读自己所写的文字，认识或重温所选择的人和事，能够有所提升。

至于“入理既精，仍通嘻笑；谈言微中，不禁诙谐”这种文字功夫，我不知道自己做到了几分。

有人看这些文字，讥刺曰：道学而已；有人甚至说：假道学。从某个角度讲，在没有行动之前，在你不去按照道学做之前，所有的道学之说都可以说是假的。只有道行、行道才是真的。不过，不承认有道学，不把假的当真的去做，就永远不会行道，也就没有道行，就永远见不到真的。

所以，将自己努力变得简单一些，天真一些，憨笨一些，轻轻摇动历史这把桃花扇，謦欬咳唾，在从前的人和事中，寻找那枯萎的花朵，仔细嗅闻那若有若无的香味。桃花扇底看前朝，人间正道沧桑里，多少楼台烟雨中……

2015年5月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