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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谏诤犹如挤粉刺

书名:桃花扇底看前朝本章字数:2561

下对上匡以正言,曰谏。谏,通俗地说就是提意见、批评。居上者,一般不喜欢其下属提意见。凡进谏,皆出于忠心,但常常因为言辞激切而失敬,或因机会场合不当而冒犯长上,所谓“直必见非,谓之靡上。严又被惮,不得居中”。

是故荀子曰:“谄谀者亲,谏诤者疏。”总之,一般人不喜欢别人提意见或者批评,这是人之常情。

皇帝处理军国大事,万机之繁,不能不兼听,靠他一个人,再圣明也不一定断得分明。但是,你不喜欢听谏言,是人之常情;别人一般不喜欢没事找事给你上谏言惹你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应该说,居上者比居下者更需要别人谏言,需要借别人一双双慧眼。而人为常情所阻,远灾避祸以自保,宁愿钳口不言者居多,怎么办?靠人的自觉是指望不上了,要在制度设置上解决这个死结。所以,设司谏,置言官,专门负责在旁边看,看到偏差过失,及时谏言,同时倾听清议,择善采纳。

宋太祖、宋太宗二朝,励精图治,从上到下,虽有过失,但总体上是奋发向上的。宋太祖听臣下谏言,可以说是每闻谏诤则喜,进谏者无论所言是否切当,太祖都能看出谏诤者的良好用心,即便不予采纳,也嘉奖慰勉之。君臣可谓心心相印,上下一体。也就是说,臣者不是谄谀取媚君上,而是谏诤抗言,上下得心。宋太宗时,“陕西愣娃”寇凖常常危辞切谏,有时候说得太宗都生气了,站起来就要走,寇凖猛扑上去,拉住太宗的龙袍说:您先坐下嘛!坐下嘛!有啥话咱慢慢说嘛!然后把自己的话全部说完,弄得太宗没脾气。几次这样谏诤,太宗渐渐觉得寇凖的意见提得对,于是叹曰:朕得寇凖,犹唐太宗得魏徵!

谏言者,一般没有好言辞,即话说得都不好听。所以进谏是件危险的事,谏官是个危险的职业。京剧《法门寺》里民女宋巧姣有深冤,地方官不作为,太后进香时父亲陪她去拦鸾轿鸣冤告状。她父亲见皇家威仪前呼后拥,有点害怕,劝女儿道:咱这状不告了吧。女儿说: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告。父亲说:民告官可有罪!宋巧姣唱:“明知道深山有豺狼虎豹,难道说断了那过往渔樵!”这两句过路的唱词,一般演员唱得并不用心,随口就带过去了,但是这两句词真可谓“近乎道矣”,把很多事情都说清楚了。谏诤者也是这样,明知道提意见会惹上面不高兴,让人生气,自己绝不落好儿,但是,有意见不提,犹如青春期的脸上有粉刺不挤出一样难受,非说不可。儒生给秦始皇谏言,去一个杀一个,一连杀了二十七个,谏诤者前赴后继,残暴的秦始皇自己心里也发毛了。他举起屠刀之时,在内心里其实已经被谏诤者打败了。

谏诤者并不是专门找别扭,正如亲近者并不是一味地谄谀阿附一样。谏诤者是用一个类似客观的道理、标准,来比照指出君上的过失。宋真宗其实是个不错的皇帝,但是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说严重点儿,可以说是宋朝命运的转折点。他被阴险狡巧的王钦若忽悠,王钦若下了一盘很大的棋:绑架皇帝以排除异己。真宗承继太祖、太宗两朝积累的雄厚成就,又在寇凖的辅佐下,与契丹签订盟约,以经济援助的方式,了结了两国历史性的敌对关系,使两国一百年无大的冲突,因此志得意满。王钦若说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皇帝应该去泰山封禅谢天。真宗不像太祖太宗那样吃过苦,所以性格活跃。人家说他功德全备,应该学史上谁谁去泰山封禅,他就心里痒痒得不行,想去。谁知道一答应就被绑架了——皇帝的决策就是十分重大的决策,不能随便更改。否则惹天下耻笑事小,让天下人从此内心深处轻君即鄙视君上,问题就严重了。要封禅就要有许多舆论准备,于是在王钦若的安排下,一会儿哪儿又降甘露了,一会儿哪儿又出瑞兽了,一会儿哪儿又开奇花了……反正,自从真宗想封禅,大宋朝天南地北所有的祥瑞征兆都攒堆儿似的出现了,跟约好了一样。

宰相王旦一开始明确反对真宗这样好大喜功。一天,真宗赐给他一大瓶酒,很沉,说:回去跟你老婆孩子共享吧。他抱回去打开,里面装满了珠玉宝贝,他明白了,皇帝要封禅,先封他的口。从此王旦不敢反对了;不但不反对,慢慢地,作为宰相,那些迎祥瑞、接天书之类的事,他也不得不去主持操办。王旦为此内心很痛苦,临死的时候命儿子将他的头发剃了,以布衣装殓薄葬,以表示自己这辈子没有能成功向皇帝谏言,阻止皇帝封禅,在道义上是重大亏欠。王旦此举,不失士子本色。

另一位臣子孙奭,一开始就严词反对真宗封禅,数次上疏,激词切谏。每当朝廷媒体公布有什么祥瑞出现,比如黄河水变清之类,孙奭就上言激谏。孙奭明晓经史,博古通今,他的言辞之激烈,今天读来仍让一般人胆战心惊。读孙奭的谏章,我觉得当今写时评言辞再激烈也激烈不过他,那些动不动就说谁写文章言辞刻薄啦,写文章太损人啦,等等,属于缺少文化,没读过古人的谏诤文章。现在的人写文章再激烈,再损,也比不了古人。

可是,真宗皇帝让人赞叹之处就在于,他对孙奭谏诤章中所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一点都不生气,那些在别的皇帝看来都够杀八百回头的文字,真宗皇帝全部容忍了。

其实宋真宗让王钦若、丁谓等操办封禅大事,没多久自己都后悔了。但是,马到临崖收缰晚,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不能朝令夕改,太不严肃了,让天下轻之,问题更严重。自古绑架君上以伸己意者,都是利用了皇帝这个心理。所以,真宗内心知道孙奭等人的话是真话,只是一时不能正面采纳。

自古士子入仕当官,文死谏,武死战,是为忠诚,而绝不是在庙堂上分利益,勾兑关系,给自己谋身家。孙奭等冒死谏言,其实是对朝廷有信心。凡是对朝廷抱有希望和尊敬的,都愿意上谏言给它,批评它,指摘它。否则就随便它死活,自己顾自己——宋朝宰相富弼政治上遇沮,退休回洛阳老家后学佛,整天和和尚混在一起。陕西蓝田学子吕大临给富老写信,严词谏曰:您作为一个士大夫,能在庙堂上为国服务则服务,即使退居林下也应当教化乡里,怎么能置圣人义理不顾,学佛自了?您这样做是表明儒家思想不够深远广大;跟一般的浅薄读书人一样,一旦受挫折即脱儒,不入于庄则入于释,我认为您这样做是错误的。富弼读罢信,深谢之。

至于说为文,今人观所谓批评文字,动辄指其戾气,什么语言暴力之类,这都是因为没有读多少古人的谏诤文章。今人议论文字,以疲沓无骨为周全,实则绵弱无神采,说了不如不说。然而习惯已久,文章偶有气象者,读者先受不了,认为你狂躁不安稳,你语言暴力。以至于视批评为骂人,呼作者为愤青。我倒是认为,今人想学欧阳修之为文温纯雅正、蔼然仁者气象是学不来的,倒不如先反过来,学学古人的谏诤之词,或许可以为今人文字涵养一点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