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回首已是梦中客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乱世之末,盛世之始,总有一些人于金戈铁马中,惊艳了岁月。

七夕佳节,亦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生辰,然而,南唐早已是故国旧梦。

大宋京师笼罩在欢歌笑语中,美酒佳宴,推杯换盏,明亮的烛光映着美人的容颜。美人微醺,倚在男子身侧,缓缓哼唱出一首江南小调,歌罢,朱唇轻启,轻声道:“妾想家了。”

闻言,坐上之宾皆陷入了沉默。这些人都曾是南唐臣子,亡国后,沦为贰臣。乱世之中,命不由己,一副躯体如落叶般飘零。

家,多么奢侈的字,他们还有家吗?

他们的家在金陵。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那夜,李煜凝望着南方,提笔写下一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烂漫,秋月正圆,四季更替,岁月轮转,人生满是道不尽的美好。只是,那些美好都不属于一个阶下囚——李煜,一个高贵的囚徒,一个可悲的帝王。对于他来说,美好的时光皆是折磨,不如早些了结,也好断了这半世的折磨。

回首往昔,旧时的故事还记得多少?纵情诗书,夜夜笙歌,枉杀忠臣,一切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往事知多少?”他都记得,不曾忘记,不敢忘记。东风又一次吹过小楼,明月依旧人非昨,故国往事,终是不忍回忆。

那些雕栏玉砌应还在故国,只是落满了尘埃,许久无人清扫。曾有宫娥满庭满殿,只是如今故人朱颜尽改,或是沧桑,或是衰老,不似从前。

问君心中能有多少哀愁,恰似一江东流的春水,悠长深远,无边无际。

他的故国在江南,那里曾是:“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无人愿为亡国之君,命运如此,何以救国?

四十二年前,农历七月初七,一个婴儿在金陵呱呱坠地,这是南唐皇帝李璟的第六子,生来一目重瞳。此貌虽被列作“帝王之相”,却并未为他带来殊荣,反而遭到太子李弘冀的猜忌。自古皇家少真情,手足相残,父子相杀,李煜实在不愿卷入皇位之争,便醉心诗文,专研音律,不问政事,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只可惜,天意弄人,李弘冀不幸英年早逝,李煜被立为太子,后登基为帝。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从未想过拥有,却又阴差阳错不得不拥有。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他将如何挽救风雨飘摇的南唐?

为求安宁,他不惜自降身份,除去国号,将“南唐国主”改为“江南国主”,从此,再无南唐。

不过,这并未阻止宋军的入侵,千艘战船渡江而来,江南已是岌岌可危。李煜派遣使臣前去和谈,赵匡胤道:“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此言一出,无异于将江南推入深渊。

终于,铁骑踏入江南的净土,美好瞬间湮灭,西风过,风沙寒,兵临城下,如何抗衡?倘若继续挣扎,只会牺牲更多无辜人的性命。

那夜,他提着宫灯,推开一扇扇宫门,走进殿宇,轻轻抚摩着旧物,回忆着歌舞升平的往事。旧年宫娥晓妆罢,临风而舞,对花而歌,一曲又一曲,声声入耳,化为绵绵的情意。此时,歌舞已休,仿佛还能听见悠扬婉转的琵琶余音,晚风袭过,明月尚在,故人不来。他垂下头,将宫灯吹灭,告别了江南的最后一夜。

次日,李煜肉袒出降,押解汴京,赵匡胤赦免其罪,封光禄大夫、违命侯。

何年何月,雨声潺潺,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故国,满眼春风如旧,亭台笙歌未散,佳人一舞,倾国倾城倾天下,沉浸于片刻的欢愉,竟忘了自己是梦中人。

醒来,才知一场梦寐一场空,登高远望,汴京的灯火照亮了大街小巷,不禁轻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七月七日,宫娥怀抱琵琶,哀怨地唱出那首《虞美人》,字字血泪,如泣如诉,那曲中有故国之思,有亡国之痛,满堂闻之,无不哽咽。

“故国”二字,沉重,且难言。自入汴京,他如履薄冰,不敢动,不敢言,不知生命到底有何意义,春花秋月,何时方休。或许,只有魂归江南,才能万事皆了。

他倦了,累了,只想结束这绝望的余生。明知会触怒宋廷皇帝,还是写下了这首《虞美人》,命人传唱,至于后果,他自是一清二楚。

忽然,一群军士手持兵刃闯入庭院,琵琶弦断,酒洒罗裙,只见宫中内侍端着一杯酒,不急不缓地走到李煜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圣上赐酒。”

赐酒?只怕是毒酒。

李煜双目平静地凝视着那杯酒,一切都如自己所料,他未能选择自己的生,至少选择了自己的死。后世会如何评说他?治国无方?纸醉金迷?忍辱偷生?这是他,也不是他。

他笑着饮下杯中美酒,那味道并非辛辣难咽。

而后,他独自走进房中,不许任何人打扰,默默地等待着毒发。

那毒名为牵机药,中毒之人将会全身抽搐,腰背反折,呼吸不畅,直至心力衰竭而死。那夜,他受尽痛苦,却没有发出一丝哀号,怕惊了旧臣,怕扰了月色。

凄凉中,他看到了美好的曾经。烟雨江南,似有故人撑伞而来,那故人道:“重光,我们回家了。”

他伸出手,努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室烛光,那双手终是缓缓垂下,一动不动……

王朝兴衰,江山无万代,宋廷又岂能千秋?万千繁华终是梦,何时梦醒?何时梦寐?君不知,故国之上荒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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