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谁道飘零不可怜

八声甘州

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清秋时节,潇潇暮雨,人间透着刺骨的凉。此时,柳永身在渭南,远离故乡,孤身一人漂泊在外,他不肯回去,也不愿回去。

年少时选择了一条路,无论是否崎岖,都要笑着走下去。

可是,总有一日,人会感到疲惫,感到懊悔,会忍不住道一句:“想家了。”

回想年少之时,何其风光!柳家世代为官,父亲柳宜任全州通判,后又调往扬州,柳永一路跟随,学习父亲的为人处世。那时候,父亲就是他的光。十四岁那年,柳永游览名胜中峰寺,作《题中峰寺》: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他是声名在外的少年才子,挥笔成诗,若无意外,日后必将金榜题名。咸平五年,柳永进京参加考试,途经杭州,见江南繁华,美人如画,一时竟不愿离去,索性放弃前程,醉心于秦楼楚馆。他以为,人生漫长,偶尔倦怠片刻,倒也无妨,毕竟他风华正茂,留给自己的时间还很多。

几年后,他离开杭州,入扬州后又一次“堕落”,终日饮酒作乐,度过了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直到大中祥符元年,才入汴京,在京都风情中更难自拔,终日作词赋诗,早已将科考抛之脑后。

科考在即,众考生忙于苦读之时,柳永还迷恋于汴京城的美酒佳肴,写下不少奢靡华丽之词,且自信地以为必然金榜有名,怎料宋真宗厌恶其词,并评“属辞浮靡”,柳永初试落第,受了不小的打击。第二次科考,柳永认真对待,却还是落第;第三次科考,依旧落第。显然,宋真宗一朝,柳永已无机会入仕。

对于一个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才子来说,三次落第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年轻气盛的柳永怎能甘心,酒醉之后,大笔一挥,满怀怨气地作了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大概的意思是:君王错失了贤才,贤才何必患得患失?不如随心漫游,即使身着白衣,也不逊于公卿将相,只愿将功名前程换成一杯酒、一首歌。

到底是青春年少,藏不住心中的失意、高傲与抱怨,这首词瞬间传遍京城,算是彻彻底底地得罪了皇帝,繁华的汴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处。汴京城,本是梦想开始的地方,竟成了伤心地。

柳永只能离京而去,一路南下,开始了羁旅生活。他任由灵魂跌入尘埃,沉溺于烟花巷柳,为歌伎作词,供她们在青楼浅唱;落魄之时,歌伎也会接济他。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生活,喧喧嚷嚷,浑浑噩噩,消耗着青春与梦想。骨子里忘不了功名,又不舍世俗情爱,只能活在矛盾中,越陷越深。

夜深人静之时,望着月华如水,也会觉得孤寂、悔恨。可是,第二日,他又醉倒在美人怀中,笑着吟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虚度数年,早已厌倦了,他却无法回头。有时候,明知是错,却宁愿一错到底;后悔了,便一醉断愁肠,将悲伤寄明月。

于是,便有了这首《八声甘州》。

词的上阕是写景,景中无人,景中无声。

他一次次伫立江边,望着潇潇暮雨,一番秋雨洗涤清秋。渐渐地,雨停了,云散了,秋风却未停,袭过江边,满是凄凉。山河冷落,一缕残阳照江楼,目之所及皆是残花衰叶,曾经美好的万物此刻皆休,唯有长江水默默东流。

一江春水承载了词人多少遗憾,韶华易逝,万物皆休,江水依旧不歇。江水流向何处?江水流入故里。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他不忍登高远眺,故乡远在千里,望而不见,徒添忧伤,更怕一颗思乡归家的心难以抑制。这些年,他独自流浪奔波,没有终点,没有归途,究竟为何苦苦四处停留?

世人皆道逍遥好,却不知逍遥之人的寂寞。柳永遇见那么多女子,或是倾国倾城,或是才华横溢,或是一往情深,却无一人让他为之停留。

“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写的是一位女子。那是他牵挂的女子。他总会想起汴京城的那位佳人,一别经年,那佳人一定日日登楼远望,将岸边的一舟误认为他的归舟。

他也曾有过深爱的人,却又不敢许下承诺。当年,他离开汴京时,曾写下一首千古伤心词《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样的清秋,一样的冷雨,只是,一首是写离别,一首是写思念。当年“执手相看”的人,如今已要“妆楼颙望”,真真应了那句词:“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一别,可知他此时正“倚栏杆处,正恁凝愁”,没有良辰,没有风情,有的只是无尽的喧嚣,以及喧嚣过后的迷茫。即使他整日饮酒麻痹自己,心中却还是舍不下功名,对一个文人来说,科举是证明自己才学的唯一正路,偏偏他亲手断了自己的路。他漂泊于江湖,天下之大,落脚之处皆为家,可是,他的家人呢?他心中的光呢?大概,已随着时间而逝去了。

当年的一句“白衣卿相”,说得云淡风轻,如今想来,皆是年少无知。

往事一幕幕,不忍回首。

如果当时,没有眠花宿柳;

如果当时,没有写下那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如果当时,没有……

没有,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