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抱香枝头老
蝶恋花·送春
朱淑真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听闻,城南朱家的千金殁了。
那人问:何时的事情?
这人答:不记得了。
许是,昨日?许是,前日?谁又在乎呢?毕竟,已非良人,已无前尘。
钱塘,花尽后,叶飞时,风雨凄凄,她的故事流传了千年。
她姓朱,名淑真,窈窕淑女的“淑”,天真烂漫的“真”。她生于权贵之家,自幼锦衣玉食,通晓诗词歌赋。一卷诗书,一支朱笔,一盏清茶,这便是她的少年,无忧无虑,何其潇洒自在!清风拂面,凭栏读书,不经意间,露珠湿了衣裳,她只是淡淡一笑,望着远方,风月无边……
世人皆羡少年时,大抵是因少年时光漫长且悠然,有先生教导,有父母疼惜,人生仿若一张雪白的宣纸,只等未来慢慢书写。可是,未来当真美好吗?她也曾想过未来:出嫁?相夫?教子?细细想来,古代女子的一生如此相似,任凭如何挣扎,都难逃盲婚哑嫁的宿命,亦无法摆脱索然无味的生活。
不!她绝不能那样活着!她要有自己的人生,邂逅一个人,成就一场梦。那日,她双鬟初合,已然成年,小心翼翼地拿起螺子黛,微微俯下身子,对镜画眉,口中轻声吟道:“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女子已是锦瑟年华,却不知心属何人,无论萧郎是谁,必要才华横溢,不求“无数黄金钱”,只愿月圆共赏万首诗篇。
在憧憬与等待中,她遇见了挚爱之人。君子如珩,温文尔雅,那是白月光般的男子,一举一动皆能让她辗转难眠,夜夜相思。成长,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人们心甘情愿踏入未知的世界,重新认识自己时,那便是成长。她成长了,也叛逆了,上元之夜,私会萧郎,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时,他们冲破世俗的牢笼,奔赴自由。为了他,她愿意走出深闺,成为他的恋人,甚至妻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一生,她认定了他。与他在一起时,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畅谈古今,或是把酒言欢,彼此欣赏,彼此倾心。因为他,她懂了何为离愁,何为寂寞,何为不舍。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候该多好,守着眼前人,共读万首诗,慢慢地读,读到暮雪白头。
只可惜,相爱容易相守难,他们终是有缘无分,未能圆满。一介书生如何能娶闺阁千金?门第是二人无法跨越的鸿沟。女子也曾反抗过,男子也曾争取过,只可惜,父母态度强硬,生生拆散了这对有情人。从此之后,她的世界便没有了光,万物皆是灰色,草木无情,岁月无伤,终是负了昨夜月光。
后来,父母为她寻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婿。这是一段被利益捆绑的婚姻,女子是最大的受害者。那日,她望着小厮们抬着一箱箱聘礼进门,只听媒人笑道:“此人相貌端正,又是朝廷官吏,真乃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她的良缘早已远去了……
也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便是宿命吧!她认命了,抱着一丝希望:可能也没有那么糟糕,世间那么多女子,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披嫁衣、理红妆,将往事轻轻藏,只当不曾遇见过那抹明月光。她想重新开始,却又被现实狠狠地伤害。成亲以后,朱淑真渐渐看清了夫君的真面目,自言胸有鸿鹄大志,实则只想升官发财,官场小吏,俗不可耐。他忙于官场之事,阿谀奉承,攀龙附凤,纵有黄金屋,却无一念情深。
他不懂她因何望月垂泪,不懂她因何执笔叹息,不懂她因何独对春深。他从不了解,却又不停指责:“为何只知舞文弄墨?为何不能专心女红?”
不爱,做什么都是错。她原本只是不爱他,如今,她已开始厌恶他。
自责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这是一首嘲讽诗,也许是写在争吵之后,又或是掌掴之前。她吟风咏月是错,旁人穿针刺绣便是功,何其可笑!到底是她错了,还是世俗错了?
女子一次次的忍让,让男人变本加厉,最初,只是辱骂,而后,变成殴打。他开始寻花问柳,携妓纳妾,全然无视她的感受。她只当舍去了躯壳,灵魂早已埋葬,心已成空。
她道:“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她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朱淑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她提出和离,那人不肯;她提出休妻,那人亦不肯。这桩婚事关乎利益,关乎前程,男人自然不会轻易舍弃,哪怕同床异梦,也执意要留住她。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到娘家,两地分居,从此,不再相见。
她时常会提着灯,站在檐下,望着远方,似乎在等什么人,又明白什么也等不到。雨雪霏霏,行人匆匆而过,有白衣少年,有青衫书生,却没有她的白月光。那些年,她独行、独坐、独唱、独酌、独卧,从寒至暑,愁病相伴。
每到春时,她总会下帏趺坐,旁人询问原因,她道:“我不忍见春光也。”
最怕春光,最怕忆起年少时,又怕春逝,无力挽留,不忍相送。
一首《蝶恋花·送春》,送走了春光,也送走了年少时的爱情。
小楼外,杨柳依依,柳丝千千万万缕,仿佛要将春光牢牢系住。怎奈春光如此短暂,只是稍稍停留,便又匆匆而去,只剩柳絮随风远去,似要看春光归往何处。
山野间传来杜鹃凄伤的啼叫声,即便是无情人,闻之也会心中酸楚。她缓缓举起酒杯,以一杯薄酒送走春光,春却不语。黄昏时,忽又下起了潇潇细雨,可是春天的惜别之泪?
春,终将离去,正如某些人,也将随着时间消失。春光总有归时,可人呢?为何她还是等不来昔日的爱人?今朝,她守在最初的地方,追忆当年的美好,一幕幕,摧心肝。门外,她葬尽落花;门内,她落笔惆怅,谁的泪洒在了暮春烟雨间?若有平山填海的神通,此生能否不再悲剧一场?
岁月无情,红颜白发,唯有回忆不会苍老。恍然间的回眸,月上树梢,仿佛故人还在梨花树下,从未消失。
她的笔下有四季,有山河,有深情,写尽世间繁华,世间繁华皆是他。可惜,她再也未曾见过他。
归家多年,外面已是流言四起,言她“不贞”,责她“不洁”,亲友渐渐疏远她,家族以她为耻。她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一生,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是,世俗不容她,夫君不爱她,父母不怜她。
后世有人言其结局:“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
该是多么绝望,才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尸骨无处寻,许是投湖自尽,任由冰冷的湖水将自己吞没。那一刻,所有的喧嚣皆归于平静。
朱淑真死后,父母烧毁了她的诗篇,仅有少数保留下来,百不存一。多年以后,一位名叫魏仲恭的人,将她残存的诗词刊印,命名为《断肠集》。
“情”之一字化为万行诗,断肠人,天涯梦,朝朝暮暮终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