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作过恶吗?(二)
肖楠此时已经濒临崩溃,颤抖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幕步步紧逼:“事发那年你还没成年,如果你坦白了,也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其实你在心理上已经坐了很多年牢了,不是吗?是时候结束了。所以,我现在问你,那个女孩儿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肖楠痛苦地哀号:“别逼我了!我没杀她,我怎么可能杀她!啊——”
秦幕:“那你杀了谁?!”
肖楠:“凶手!”
秦幕:“谁是凶手?!”
肖楠:“爷爷!”
那一刻太快了,肖楠愣了,我也愣了。他就这样承认自己杀人了?事发那年,他才十三岁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一个孩子这样决绝?
秦幕:“你那样憎恨你的爷爷,最终却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这世上没有任何执念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你相信我,我就能治愈你。”
肖楠失声痛哭,我放下笔抱住他,并告诉他,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会记录。那个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抽泣着,他终于放下了所有戒备,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因为生性懦弱孤僻,父母又不在身边,肖楠很小的时候就被村里其他孩子孤立欺负,只有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儿不会排挤他,愿意跟他玩。可以说,燕子是他整个晦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束光。
燕子是由奶奶带大的,她父母去了广州,三四年没回来了,也没给家里寄过钱,村里人都说她父母不要她了。渐渐地,有一些男人开始对燕子动手动脚,其中就包括肖楠的爷爷。燕子将事情告诉了奶奶,可是燕子的奶奶考虑到孩子的名声、家里的脸面,选择了沉默,并叮嘱她“别瞎说”。人性的恶是没有下限的,没多久肖楠的爷爷就把燕子骗到荒废的粮仓里诱奸了。胆小的燕子记住了奶奶的叮嘱,没有对任何人说。
肖楠的爷爷忐忑了几天,见风平浪静,便不再害怕,还得意地把这件事情当成吹嘘的资本跟同村的几个老人说。很快,一个变成几个,几个变成十几个,在庄稼地里,在仓库里,在林子里,都有燕子哭泣的身影……当燕子的奶奶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她的咒骂声阻挡不了任何人的脚步。慢慢地,大家开始光明正大欺辱燕子了。
那是乌云密布的一天,风雨将至,麦田被风吹得不断翻涌。肖楠本来是想回家取蓑衣,可是路过苞米地的时候,却听到了燕子的呼喊声。他顺着声音一路狂奔,看到了爷爷举起锄头,正在一下一下地向燕子头上砍去,血液向天空中喷涌着,洒在金黄的麦穗上,那稚嫩的生命被暗处的罪恶肆意吞噬着……肖楠的那束光,没了。
是的,整个过程他都没阻止,他从小就被暴虐的爷爷用镰刀、锄头吓唬,时不时还会因为不干活儿被爷爷毒打。他太害怕了,只能躲在苞米秆的后面看着罪恶的进行,甚至后来警察大规模调查走访,他都没敢站出来说出事实。这件事对他内心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时间并没有淡化一切,相反他心底的内疚与日俱增,最终幻化出一个“燕子”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身边,哭泣着,怨恨着,声讨着。
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没人为燕子的死负责,望着爷爷猥琐、邪恶的脸上泛起的得意,肖楠终于忍无可忍……
坐在椅子上的肖楠实在说不下去了,表情绝望且悲凉,他闭着眼睛努力回忆着,直到双手轻颤……
秦幕:“接下来的事儿,和你身上的古龙水有关吧?”
肖楠叹了口气,终于说道:“我说完之后就帮我报警吧,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秦幕:“你只是我的病人,别想太多。”
最后,肖楠终于缓缓说出了后面惊人的信息。
肖楠已经在村口的大喇叭下听了一周的天气预报了,一天晚上,他洗完衣服,终于鼓起勇气对爷爷说,白天看到地里有虫害了,隔壁二叔已经打完农药了,让你也赶紧打。爷爷喝着酒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小畜生,也不能给老子干活儿,吃白食的……
第二天一早,爷爷果然换好衣服,背起工具下了地。那天的风很大,好几次打农药的时候都是逆风,农药随着风刮到了爷爷的衣服上、口罩上,他也没在意。晚上回来时,肖楠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还倒了一杯散装白酒。看到做好的饭菜,干了一天活儿的爷爷随便洗了把手就开始吃喝,结果半杯酒下肚,他就倒在了地上,神志不清,大汗淋漓,浑身抽搐。
肖楠听到响动,并没有去喊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毁掉两个孩子人生的恶魔遭受惩罚。他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佯装惊慌喊来了邻居帮忙,最后爷爷还没到医院就已经咽气了。
法医给出的鉴定结果是“有机磷农药中毒”,认为死者在喷洒农药时将药液沾到衣服上,进而渗透到皮肤里,而他没有及时更换衣服又喝了酒,使血液流通加快,进一步加速了毒素吸收,最终导致死亡。
秦幕:“你算计的一切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肖楠:“并不是。那天晚上我终于等到了逆风,四级,于是我把爷爷第二天要换的衣服洗了。是的,我洒了农药,然后烘干了。第二天还特意把衣服和放有农药的气压喷壶放在一起,以免他闻出衣服的味道。那天正午的太阳很大,我想他一定出了很多汗,晚上我还给他准备了酒……直到他死了,都没有人看出有问题,我知道这一关我挺过来了,可是后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闻到农药的刺鼻气味,和那天晚上水盆里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一样……我受不了了,只能用气味强烈的古龙水掩盖……后来,我的精神越来越不好,我时常听到燕子怪我没救她,还时常梦到爷爷拿着锄头要杀我。我想解脱,我尝试过自杀,但是没死成,或许监狱才是更好的去处吧。”
秦幕思索了良久后,又恢复了温柔得体的笑容,他拍着肖楠的胳膊,轻声说道:“你只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一切都是假的,你要学会忘记。我会治愈你,先给你开一周的药吧,让你先睡个好觉,怎么样?”
问诊在肖楠的不解中结束了。
肖楠走后,我合上病例,问秦幕:“你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秦幕:“那又怎么样,即使有人报警,精神病患者也不会被收监的,况且他当年还是未成年,这么做只会耽误他的病情。他的前半生已经毁了,总要把他的后半生留下来。”
我:“他当年那么小,就有了这么缜密的计划,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秦幕皱了下眉,问:“什么可能?”
我:“燕子死后三年多,他才计划杀人,为什么等这么久?杀人的那一年他十三岁,十三岁要面临什么?升学,他想去城里的父母身边,不想在乡镇的中学里再等三年,甚至六年。他已经等了太久,而只有爷爷死了,才能确保他到城里去。”
……
“燕子的死,在他心里埋了一颗种子,因为害怕被爷爷报复,他选择了沉默,由此衍生的内疚成了最好的肥料,而后日日盼着到城里与父母团聚,又化为水分,不曾间断地灌溉着,于是,才有了最后的结局。整个过程中,究竟谁应该承担责任呢?”秦幕缓缓说道。
3
华灯初上,月朗星稀,诊所门前的街上又热闹起来。人们在夜色下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倾注全力,少有人在意留守儿童与父母分离的痛苦,失去守护的危险,教育的缺失,以及未来依旧要面对的贫瘠。亦如没人在意燕子的哭泣、肖楠的等待。
他,作恶了吗?
不,他只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