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一)
你正在死去,也即将重生。你要赎你犯的罪,无限次体验死亡之前的恐惧,才算完成灵魂救赎。
原罪被放大,总有一角会照出自己。
——东野圭吾《恶意》
1
这座城市总是苏醒得过早,昨夜的浮沉还未落定,今日的喧嚣就迎着晨曦卷土重来。
学府路并不在市中心,但它是这座城市里十分重要的一条交通枢纽,仅因为它是省重点中学的所在地。
严苛的校规,马不停蹄的学习进度,打造了令人瞩目的升学率,让这所中学一度成为所有家长梦寐以求的圣殿,仿佛这是一座熔炉,能把金属表面的杂质熔掉,提炼出24K的黄金。当然,家长们从不质疑自己孩子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早晨六点十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稀稀拉拉地洒落一地,微风轻柔拂面,女孩儿像往常一样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这是一条坡路,两侧是卖早点的小摊儿,早点的品类特别齐全。绿豆面儿倒在铁板上,摊开一个美妙的圆形,薄到极致却不肯破,再打上一颗饱满的鸡蛋,配合着油香扑鼻的薄脆,这便是煎饼馃子摊主的独门秘籍。紧邻着的是卖豆浆油条的摊位,固执的老爷子每天都要倒满大半锅新油,在他看来给学生们吃复炸的老油,简直罪该万死。良心制作的油条,酥嫩松脆,油而不腻,配合一口味道醇厚的小磨豆浆,让人发自心底地满足。再往前是一个苏州人开的面摊儿,面极细却劲道,汤清却不寡淡,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一块白嫩肥美的焖肉,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而这,也是女孩儿最难拒绝的。
女孩儿贪婪地闻着每一种食物的味道,一路走来,一路克制,最后紧紧盯着那块充满脂肪的焖肉,看着焖肉掉落在面上颤抖的样子,她几乎将每一帧都记录在了脑子里。她胖胖的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有些肥硕的腿刚抬起来,又停了下来。终于,她咽下口水,转身冲进了学校,仿佛劫后余生似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抿嘴笑了笑,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根小小的代餐棒,仔细品尝起来,虽然这东西味同嚼蜡……吃完她还不忘抖落掉在硕大的胸脯和两层肚腩上的残渣,虽然动作足够小心翼翼,但肥肉还是和残渣一起颤抖了起来,笨拙且滑稽。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了阵阵嗤笑,有来自男生的,也有来自女生的,无所顾忌,又稀松平常。
第一节是语文课,大家迅速地翻开书,女孩儿也不例外,可是刚打开就有一股奇特的味道散发出来,那是酸奶在夏天腐败的味道,一种特殊的酸臭。望着黏糊糊的课本,女孩儿有些慌乱地擦拭,但并没有特别惊讶或生气,唯一不满的似乎只有语文老师,她看着味道的来源,边写板书边皱着眉说道:“夏天了大家还是少吃点儿吧,胖人身上的汗腺太发达了,这一屋子人,都因为一个人身上的味道熏着,多难受!”下面哄堂大笑,女孩儿的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头也拼命往脏兮兮的课本里埋……
女孩儿没有朋友,那些学校里举止张狂的坏孩子总能轻易交到朋友,他们当然不喜欢她,或许也可以说“喜欢”,因为她是他们打发无聊枯燥日子的发泄对象,那些侮辱性的语言和恶作剧,总能让他们获得满足感、价值感,以及快乐。那些老实乖顺的孩子却又对她避犹不及,生怕和她走得近了,那些脏话也会刻满自己的桌子,那些隐藏在厕所门后的巴掌,也会落在自己的脸上,趋利避害嘛,人之常情。
对于这些,女孩儿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她曾尝试和父母沟通,可是终日忙于打工的父母,早已尝遍了人间的恶意,人到中年,麻木不仁,他们理解不了孩子内心的痛苦,她说得多了,他们只会不耐烦地回答她:“他们怎么就欺负你?”“人家笑话你,那你减减肥不就完了吗?”吃着灯草灰,放着轻巧屁,总是格外容易。
女孩儿家境不好,可父母仍旧硬着头皮交了赞助费,让她进了本市最好的中学。很多时候,他们就像两头驴,没日没夜地闷头往前奔。孩子则像他们改变家族命运的木偶,被他们拴在屁股后,连滚带爬地被拖着走,哪怕已经被拖拽得血肉模糊了,可仍要默不作声地奔向他们臆想中的锦绣前程。
她也曾试图求助老师,可当她顶着被班里的“大姐头”剪得长短不一的碎发站在老师办公室,换来的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时,她彻底绝望了。或许就像老师说的,这只是女孩子之间有点儿过火的小玩笑,并不算什么,毕竟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
而带头施暴的也不过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人们总会原谅孩子的。这个“有点儿不懂事”的孩子名叫岑菲,成绩也曾经名列前茅,后来她可能意识到自己家境的优势,觉得没有必要活得那么辛苦,便开始胡作非为起来,让其他同学既羡慕,又畏惧。
自那次起,女孩儿便读懂了老师眼中的蔑视,其实她早就懂的,毕竟每次学期评价,老师给其他同学都会写上满满一页,给她的永远都是同样的几句话,而这几句话中唯一像是表扬的只有“该同学比较听话”,这话着实熨帖,似乎用在谁身上都可以。可她还是想试试……
又是一天清晨,这也意味着新的难堪又要出现了。
女孩儿今天骑了自行车,因为挤公交车,她总会因为自己庞大的身躯占了太多地方而遭到别人白眼。她气喘吁吁地蹬着车,想快点儿到达班级,避免在路上遇到“大姐头”。可她还是被那帮人拦了下来。
面前的岑菲抽着烟,身后跟了男男女女好几个人,都是学校里的小混混。
不一会儿,女孩儿的自行车就被掀翻在地,她低着头、缩着肩,努力把硕大的身体缩到最小。
“这自行车真结实啊,被你压过都没散架!”
“你们见过猪骑自行车吗?”
“你们看,她的衬衫扣子都快崩开了,哈哈哈!”
……
周围的人笑作一团,女孩儿羞愤得满脸通红,她很想冲上去和那些人拼一场,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反抗毫无道理的欺压,不敢面对老师的不公与偏袒据理力争,不敢将自己内心的伤口全部摊开在父母面前。她活了十六年,只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大写的“不敢”。
书包被扯了下来,里面的课本散落一地,风一吹,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好像在拼命地招呼过往的同学来拯救她,可众人掩面疾走,谁也不想惹麻烦……阳光真好啊,却不曾落在她身上。
女孩儿被他们推搡到了角落里,头“咚”的一声撞到了墙上,“大姐头”打了第一个巴掌,后面的巴掌,纷至沓来。众人起哄着,笑着,闹着……硬的铁器,打在软的肉上,被生生打弯了。
岑菲,这个行为乖张的坏女孩儿,有着超乎同龄人的阴狠,或许这世上有些人的坏是与生俱来的吧。她冷笑着去拉扯女孩儿的衬衫,手顺着领口伸了进去,贴着皮肤四处掐,其他人兴奋地大叫,掐够了,还甩了甩手,揶揄道:“真恶心,都是肥油。”
后面的男生,跃跃欲试……并拿出了手机全程录像。
……
整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众人走了之后,女孩儿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可刚哭了一声,她马上又咬紧了牙关,是的,她连哭都不敢……
她一本本捡起地上的书,努力塞进已经残破不堪的书包里,然后扶起已经被踩得有些变了形的自行车……她必须去上学,必须努力息事宁人,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毕业,如果有可能的话。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悠闲地缓缓移动,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抢食着早市上人们掉落在地上的食物残渣。女孩儿狼狈地骑着车,穿行在往日让她怦然心动的各个食摊间,风在耳边呼呼而过,默默地帮她带走眼泪。她拼命地向前骑着,越来越快,仿佛要脱离这屈辱的一切……